窗外夜黑如墨, 没有半点星光, 医院内却仍灯火通明, 满是来来往往的患者,或匆忙或面无表情,满是喧嚣。

  姜鹏换掉了白大褂, 看着旁边拿着报告很是崩溃的张牧。

  他能理解张牧此时的惊惶无助,换成他,恐怕比张牧更加绝望。

  当然这只是假设, 毕竟他已经有女朋友了。

  他跟张牧是高中同学,关系很好, 张牧长得帅,在学校是校草, 倒追他的女孩数不胜数,他都帮张牧收过好多情书,但张牧沉迷学习, 又一心扑在画画上, 根本从来没想过谈恋爱。

  姜鹏也没想到, 张牧竟然会喜欢男人。

  他对同性没有歧视,也理解只是选择不同, 但这条路到底还是难走的。

  “你别太压抑自己,事情既然发生了,只能想办法面对。”姜鹏坐在旁边安慰。

  张牧沉默, 眼神满是迷惘, 先是结婚对象变成了前男友的爸爸, 再是分手后发现怀孕,他觉得全世界倒霉的事都被他碰到了。

  今年果真是流年不利。

  半晌,张牧哑声道:“你能帮我保密吗?别跟任何人提起。”

  “当然。你放心,我绝对守口如瓶。”姜鹏说完又试探着道:“但孩子的事,我觉得你还是要好好想想,这是条生命,不能草率决定。我也会问下老师,他接手过的案例很多,没准碰到过类似的,现在科技这么发达,一定会有解决办法的。”

  他顿了顿,又道:“而且这种事,你也应该通知下孩子的另一个爸爸,来共同面对。”

  通知谁?萧笺吗?

  张牧道:“我跟他已经分手了。”

  “分手?”姜鹏有些惊讶:“你们就没有和好的可能了?”

  张牧苦笑了下,没有说话。

  姜鹏也没好再问,不过俩人都分手了,那张牧选择放弃他也能理解。

  “那你再好好想想,我就不劝你了,有什么事发消息给我,不管你要还是不要,我都支持你。”姜鹏道:“但这件事,我还是想问问老师,他很专业,也许能帮到你,你放心,他绝对会保守秘密的,你觉得呢?”

  “嗯,麻烦你了。”张牧真诚道谢。

  检查的事,姜鹏真的帮了他很多。

  “跟我还说这些就见外了,我只希望能帮到你。”姜鹏拍拍张牧肩膀:“很晚了,我们去吃饭吧,你肯定也饿了。”

  张牧点头,站起身道:“我请你。”

  他其实没怎么饿,最近本来就没胃口,加上今天查出这件事,他哪还有心情吃饭。

  “行吧,下次我再请你。”姜鹏也没多推辞。

  张牧说到这,却突然想起来,他还欠着萧笺一顿饭。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了。

  晚饭吃得清淡,却很营养,张牧虽说没胃口,但还是吃了挺多,心想他现在不是一个人,在做决定前,总不能搞虐待。

  吃过饭,姜鹏见张牧脸色苍白,也没什么精神,怕他状态不好,就提议要送他回去,被张牧婉拒了。

  他只是很震惊难以接受,还没到需要人照顾呵护的程度。

  姜鹏叮嘱道:“那你注意安全,开慢点,到家给我发个消息。”

  张牧无奈,带笑道:“知道了,你怎么这么啰嗦?”

  姜鹏闻言怒目以视,眼神却没什么威慑力。

  发动汽车后,张牧想想还是觉得匪夷所思,他从小到大都很正常,也没检查出问题,体内怎么可能还有隐性的器官?他腹中怀了个小生命,还是萧笺的,想想都不可思议。

  他如果跟萧笺说了,会吓死他吧?

  他想着拿过手机,才发现手机竟早就没电关机了,他之前忙着别的事,根本没注意到。

  张牧连忙找出充电线充电,刚开机,就接到徐清晖打来的电话。

  “你在哪?没事吧?怎么打你电话一直关机?”刚接通,徐清晖就急切问。

  张牧看他真急了,连忙解释:“我没事,手机没电了。”

  徐清晖这才松口气,开玩笑道:“我还以为你检查出什么大病,想不开了。怎么样?检查没事吧?”

  张牧没提怀孕的事,他不知道怎么说,也难以启齿。

  “没事,医生说是胃炎,要好好调理,开了点药。”

  “你看,我就说没事的,不过你以后要少吃辣了,别只顾着嘴上享受,也替你的胃多考虑考虑。”

  张牧笑了起来:“知道了。”

  他想起昨天的事,又问:“你跟楚尔琛没事吧?”

  昨天徐清晖被楚尔琛带走后,张牧就没能再找到他。

  徐清晖提起就火大,冷哼道:“萧笺的朋友能有好的?他非缠着我,后来我直接跟他打了一架。”

  “……”张牧无言以对。

  “我受了点伤,他也没好哪去。”徐清晖老生常谈,叮嘱道:“所以你记得离萧笺远点,他动起手来,三个你都不是对手。”

  张牧有些意外:“你跟萧笺动过手?”

  大概是往事不够光彩,徐清晖没细说,只道:“总之你记住就行了,找对象还是要实力相当,不然被家暴都没法反抗。”

  “……”张牧默然,他是找人过日子,又不是找人打架。

  再说萧笺干嘛要家暴他?

  他们认识这么久,萧笺就没动过他一根手指头。

  “你没事我就放心了,我这边有点事,先挂了啊。”徐清晖道。

  张牧道:“好,拜拜。”

  挂断电话,张牧就看到手机里的数通未接来电,都是萧笺打的,还有很多条短信。

  “我准备出发了,你呢?”

  “你到哪了?”

  “什么时候到?演唱会快开始了,要我过去接你吗?”

  “你到了跟我说,我在馆外等你。”

  “你没事吧?我很担心”

  张牧盯着那些短信,才陡然想起跟萧笺约好去看演唱会的事。

  他今天满脑袋都是怀孕的事,震惊,慌乱,恐惧,完全把这事给忘了。

  他迅速给萧笺回打电话,那边却一直没人接听。

  张牧心情焦急,犹豫了下,便迅速调转车头直奔演唱会会馆而去。

  他赶到会馆的时候,演唱会早就开始了,之前还人山人海的偌大的广场如今只剩稀稀疏疏的保安,看到张牧都朝他投来注视。

  张牧不知道去哪找萧笺,绕着馆外转了几圈,都没找到萧笺的身影。

  他听到馆内传来动听的歌声,还有观众激烈的掌声,却没觉得激动澎湃,满心都是空荡荡的。

  他接着给萧笺打电话,还是没人接。

  张牧站了许久,感觉手都冻僵了,想到肚子里的小生命,还是迅速坐进了车里。

  打不通电话,他扔掉手机,心情突然糟糕到极点。

  然而就在这时,手机忽然响起了短信声音。

  他迅速拿起来,就见萧笺回了条信息:我有事回公司了,你没事就好,下次再约。

  张牧将那段话看了几遍,抓着手机,不知怎的,顿时松了口气。

  ……

  那之后,张牧特意抽时间去了趟医院妇产科,他也不做别的,就坐在那里观察别人。

  他先去的是人流手术室,专门做无痛人流的,到的时候外面都坐满了人,大多是年轻的女孩,全都神情悲戚,好些的有男朋友或家人陪着,不好的连个陪同的人都没有。

  张牧在那坐了会,很快就有个挺年轻的女孩坐到他旁边。

  女孩是独自来的,身边没人陪着,看着也就二十多岁,很青春漂亮。

  她看了眼张牧,问:“你女朋友呢?”

  张牧没想到会被搭讪,找了个借口:“她去厕所了。”

  “你陪她来做人流?是不能要还是不想要?”

  张牧哪来的女朋友,只能代入自己:“都有吧,情况不允许。”

  “那你可真渣。”女孩鄙夷道:“还说什么情况不允许,都是借口。要真不允许,做的时候干嘛不做好安全措施?”

  “是意外……”

  张牧心想,他跟萧笺做的时候,也没想到自己能怀孕啊,他要是早知道,绝对会做好措施的。

  女孩闻言连表情都带着不屑,嗤笑道:“我男朋友也说是意外,你们男人果然都一样,既想爽,又不想承担任何责任。做的时候什么山盟海誓都能说,但转过头来就翻脸不认人了。什么狗屁爱情,你们根本体验不到流孩子的痛苦,没有痛到你们身上,你们当然说的轻松。”

  张牧简直冤枉,他哪就体会不到了?他也很怕的好吧。

  但说出来谁又会信他怀孕的事?

  “也不是所有男人都这样。”他没忍住辩解道。

  “你指谁?你吗?”女孩问:“你不也是陪女朋友来流产的?”

  “……”张牧百口莫辩。

  他怎么就变成渣男了?

  “你还是学生?”

  女孩道:“嗯,大三了。我本来想大不了休学半年的,谁知道他听说我怀孕,直接就躲起来了,真孬种。”

  “你很勇敢。”

  “你没听过一句话?女生勇敢都是被逼的,我不来能怎么办,真的生下来?他也不配。”

  她正说着,护士就出来喊人了:“曹曼?谁是曹曼?”

  女孩站起身,走了几步又回头看张牧,苍白着脸道:“你人还不错,我相信你说的。但为了你女朋友,为了无辜的生命,还是希望你能慎重考虑,也许你会发现,留下孩子也没想象的那么难。”

  她说完就进了手术室,只留给张牧一个挺拔而坚毅的背影。

  张牧看着那背影,不自觉地伸手摸了摸肚子,很受震撼。

  真的,没那么难吗?

  张牧没再停留,接着起身去了产科手术室。

  产科手术室外,等着产妇焦急如焚的家人,紧张又期待。

  没过多久,手术室灯灭,护士带着笑容抱了个小小的婴孩出来,他的家人瞬间围了上去,满脸的喜悦亢奋。

  年轻的丈夫激动地亲吻着狼狈辛苦的妻子,喃喃说着感谢的话语。

  婴孩好小好小,他的嚎啕大哭,却预示着新的生命跟希望。

  张牧笑了起来,他也从那小小的应该身上,看到了无尽的希望。

  他转身离开,随即拨通了姜鹏的电话。

  ……

  周三那天,姜鹏的老师林蔚深教授从G省过来,张牧就也请了假,一是跟林教授见个面,二是检查下身体情况。

  林教授是G省人民医院的院长,也是医学院的教授,到他这种级别,已经很少会给人看病了,想挂他的号也非常难,但这次为了张牧的事,他却特意推了所有的事,专程过来见他。

  林教授六十多岁,从医三十多年,经验丰富,他戴着副老花镜,身体却很硬朗,面容慈祥和善,乐呵呵的,像没烦恼般。

  他见了张牧也没直接问情况,而是先缓和气氛,试图让张牧放松些。

  林教授给张牧讲了很多医学知识,站在科学的角度给他解惑,这让张牧豁然开朗,明白自己并非异类。

  除此外,林教授还告诉张牧,他之前也接过一位跟张牧情况相同的产夫。

  不止张牧,姜鹏听说也很惊讶。

  林教授说,那对也是同性恋人,且怀孕的那位比他的伴侣还要大几岁,当时已经是高龄了,生孩子很危险。但他跟伴侣非常相爱,也很想要个孩子,就还是决定生下来。

  生产过程很危险,但好在有惊无险,孩子很健康,现在他们一家三口生活在美国,他偶尔也会去探望。

  教授还说,张牧如果愿意的话,可以介绍他们认识,这也能让他减轻顾虑。

  当然,那家人也是很期待跟张牧见面的。

  跟林教授谈话很愉快,张牧也放下了顾虑,接着还做了很详细的身体检查。

  检查发现他的情况并不是很乐观,或许是受前期情绪跟喝酒的影响。

  张牧听说后很担心:“那能保住吗?不会有事吧?”

  林教授信心满满道:“没事,你别担心,有我在,保他没事。”

  他给张牧开了药调理,还叮嘱他要特别注意休息,不能劳累,不能熬夜,还要放松心情,情绪也是很重要的。

  张牧都记在心里,拿着药回去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还飘起了雪花。

  他从医院出来,就特别注意言行举止,走路也尽量小心。

  虽说很匪夷所思,但他既然接受了,就会好好保护这个孩子。

  何况这个孩子是萧笺的,想到这点,他也觉得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张牧停好车走进楼道,才发现萧笺竟然等在那里,也不知道等了多久。

  他愣了下,瞬间惊讶慌乱起来:“你……你怎么来了?”

  “刚好经过,顺路给你带点东西。”萧笺将手里提的纸袋递给张牧:“这是朋友从国外带给我的,你不是喜欢吃葡萄吗?我不爱吃,就拿来给你了。”

  张牧看着那袋葡萄,心中五味杂陈,愧疚又不安。

  他甚至犹豫,忍不住想把实情告诉萧笺,可想了想,还是控制住了。

  他跟萧笺已经分手了,这是事实,再说这些又有什么必要?

  何况是他先说分手的。

  “这么冷的天,”张牧看着外面飘起的雪花:“你不用为了送葡萄就专门跑一趟的。”

  萧笺表情平静:“只是顺路。”

  张牧还是接了过来,心微微颤动。

  “演唱会那晚,我刚好有事耽误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失约的。后来我也去了,但去的时候你已经走了。”他还是解释了句。

  萧笺惊讶:“你去过?”

  “嗯,对不起。”

  萧笺眼神柔和下来:“我还以为你不想跟我一起看。”

  张牧笑了笑,想说怎么会,犹豫了下又没说。

  萧笺眼角余光瞥到张牧提着的药袋:“你去医院了?怎么回事?”

  张牧低头看了眼药袋,连忙心虚地藏了藏。

  “没事,只是胃不太舒服,拿了点胃药。”

  萧笺显然不信,观察道:“胃药的话,你干嘛那么紧张?”

  他边说边想接过药仔细看看。

  张牧却抓着药袋不放,神情更明显地紧张起来。

  俩人动作间手碰到了一起,都惊了下,那药袋顿时落到了地上。

  张牧连忙蹲下来捡,萧笺也跟着帮忙,看到那药名的时候却愣了下。

  “保胎药?”萧笺满脸诧异:“你买这种药干嘛?”

  他眼神惊讶,张牧唯恐被萧笺猜中,连忙紧张解释道:“是一个同事让我帮忙买的,胃药在下面。”

  “同事?”

  “对,不然我还自己用吗?”张牧心情忐忑,心虚地开了个玩笑。

  他说的话都是破绽,细想就能察觉不对劲。

  萧笺也觉得奇怪,那保胎药跟张牧显然格格不入,但他找不出破绽,更没觉得张牧能用到这种药,也就没再多想。

  也许事实就像张牧说的那样。

  “那你记得要按时吃药,注意身体,别感冒了,有什么需要也记得找我。”

  萧笺轻轻搂了搂张牧肩膀,给了他个温暖的拥抱,温柔道:“跟我不用那么客气,也别怕麻烦我,知道吗?”

  张牧刹那心跳加速,险些溺死在萧笺的怀抱里。

  萧笺没有要上楼的意思,随即就准备离开了,好像他真的只是顺路来送个水果。

  “不跟我说声再见吗?”萧笺忽然回过头道。

  张牧咧嘴笑起来,认真道:“再见。”

  萧笺笑了笑,撑开伞,走进了纷扬的雪中。

  张牧望着他的背影,看了很久很久,默默地说了无数声“对不起”。

  萧笺明明什么都没做错,是他,辜负了萧笺的他,真是个彻头彻尾糟糕透顶的混蛋。

  ……

  次日上班,张牧从张俏的口中知道了萧笺到国外出差的事,据说要走半个月才能回来。

  他也才知道萧笺昨晚特意过来找他的原因。

  不过萧笺没在公司也好,否则张牧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告别。

  他现在经手的项目强度非常大,熬夜是常事,更别提焦虑了。

  所以为了孩子着想,他必须换个新的环境。

  张牧直接去找了总监,跟他提辞职的事,说在走之前,会交接好手里的工作。

  总监是想留张牧的,他的工作能力有目共睹,他对张牧也给予厚望,然而张牧态度很坚决,说必须走。

  总监没办法,最终同意给他批半个月的假,说让张牧调整情绪,要是假期结束还想辞职,他也绝不拦着。

  张牧没说什么,之后便迅速地交接了工作,对外只说他压力大想出去散散心,没提别的。

  也因此,公司的人都猜测,张牧是不是失恋了,遭受了重大打击,才需要外出散心。

  这种流言还越传越真。

  张牧离开公司的第二天,楚尔琛才发现这件事。

  这也不奇怪,毕竟批准请假,辞职的事有专人负责,他不用事必躬亲。

  他发现的时候吓了一跳,也没心情看文件了,连忙让秘书把陈覃叫过来。

  陈覃就是张牧的上级,平时也只能远远地看下总裁,没资格跟他谈话,所以对总裁突然叫他过去的事,陈覃是三分紧张,七分期待的。

  进门前还特意检查了几遍仪表。

  楚尔琛却没注意他的仪表,开门见山问道:“张牧半个月的假期是你批的?”

  张牧?总裁怎么会知道张牧?

  陈覃满头雾水,完全没办法把张牧跟楚尔琛联系到一起。

  “是……是按公司流程走的,也给杨总批了。”陈覃紧张道:“楚总,是有什么问题吗?张牧犯了什么事吗?”

  他只能想到是不是张牧犯了事,畏罪潜逃了。

  “杨袂?”楚尔琛道:“没有,他没犯事。我怕的是,他走了,有人会很不高兴。”

  陈覃疑惑不解:“啊?”

  他每个字都听得懂,怎么连一起就读不懂了?

  所以楚总找他过来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为什么突然有了种不妙的预感,后背都凉飕飕的?

  “你不用知道,去忙吧。”楚尔琛道。

  陈覃疑惑地来,又带着无数问题走了,到最后也没能琢磨透彻。

  楚总说有人会不高兴。

  谁会不高兴?

  办公室内,楚尔琛托着下巴认真想了想,接着给萧笺发了条消息。

  “告诉你个坏消息,你老婆跑了。事先申明,这件事跟我可一点关系都没有啊,是陈覃跟杨袂批的,你有气都冲他们去,可别牵连无辜。”

  当然,此时的张牧是不知道这些的。

  他提着行李,已经坐上了飞往G省的飞机,准备迎接新的生活……兼养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