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在魏迟出发半个小时后下起来的,萧言未这半天什么都没干,刚拿的那本书还在床上摊着,没再翻过半页。
萧言未盯着床另一头关着的手机,半晌认命地叹了口气把手机拿过来开机了。
手机安安静静的,一格信号都没有。
萧言未攥着手机等了一会儿,见实在没有信号,披上衣服穿鞋下床了。
院子里雪还没积起来,萧言未披着魏迟拿给他的一件夹棉夹克,盯着远处的山看了一会儿,去了老姚家。
姚大宝当年早产出生,身板不算硬朗,一冷一热总爱闹毛病,从昨天开始降温,他就有点咳嗽,这会儿已经烧起来了。
萧言未脱鞋上炕,盘腿坐在姚大宝身边,探手摸了摸他额头,一手的热烫。
“吃药了吗?”萧言未压着声音问。
“吃完了睡的,”老姚伸手给姚大宝扯了扯被子,“往年都这样,且得闹几天呢。”
“他这免疫力不行啊,”萧言未皱了皱眉,“总不能一变天就闹毛病吧。”
“从小底子就差,”老姚跟着叹了口气,“这两年其实已经好多了。”
萧言未又往旁边看了看,姚大宝被子一直盖到下巴尖,因为发烧,两边脸颊都是红的,看起来睡得并不安稳。
“上回魏迟给拿的冲剂还没喝完,”老姚下炕拧了条毛巾给姚大宝擦了擦脸,边擦边跟萧言未说,“一会儿你拿上两包,先预防一下。”
萧言未往窗户外边看了看,他在老姚这待了一会儿,外边雪已经铺了很薄的一层了,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不会停。
“我没觉得多冷,”萧言未摆摆手,“哪这么容易就感冒了。”
老姚轻啧一声,“化雪的时候你就知道了,怎么也得零下七八度。”
萧言未又往墙上挂历那瞥了一眼,“进腊月了吗?”
“没几天了,”老姚也跟着看了一眼,“别不当回事儿,等真冻病了,想找地方看都费劲。”
萧言未想了想,“那天我好像看见村头有个诊所啊。”
老姚点点头,“是有,但是最多治个头疼脑热,连输液的地方都没有。”
萧言未张了张嘴,突然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半晌也只说了个,“哦。”
老姚也跟着沉默了一会儿,他给姚大宝擦完脸又去盆里拧了拧毛巾,掀开一角被子给他擦了擦后脖颈,“那年大宝差点儿耽误了。”
萧言未抬眼看着老姚,老姚低了低头,“多亏了魏迟。”
那时魏迟刚到这没几天,就赶上了那年下的最大的一场雨。
大雨连着下了两天,姚大宝着了凉,烧的眼睛都睁不开了。
村里只有一个卫生所,姚大宝在那连打了三针都不见好,老姚急得没办法,正准备带他打第四针,就让魏迟拦下来了。
“上别处看看吧,”魏迟不由分说地扯了条毯子把姚大宝裹好了抱怀里,“别拖着了。”
往镇上唯一一条土路被冲的没办法走了,魏迟穿着双打了补丁的胶鞋,淌着泥水深一脚浅一脚走了几个小时走到了镇医院。
老姚一路上踉踉跄跄给他撑着伞,光跤就不记得摔了几个。
魏迟身上那件雨衣还是找老乡借的,不知道哪漏了个洞,他浑身都湿透了也没让姚大宝沾一点水。
姚大宝那次有点肺炎,在医院住了小半个月才好。
老姚说着,眼眶就有些湿了,他转过身拿手背蹭了一下,接着说,“那之后几天,魏迟吃饭都拿不稳筷子。”
萧言未安安静静听着,等老姚情绪平复一点才说,“药我带着,一会儿回去冲了。”
老姚应了一声,想起什么又问,“你那烧炕没有?”
萧言未摇摇头,“没烧。”
老姚一听就有点不赞成,当即就要起来,“你看会儿大宝,我去给你烧,这天不烧炕怎么行。”
萧言未赶紧拦下他,“不用,我……”
他原本想说不冷,但是老姚肯定不会信,话到嘴边又想起来魏迟家钥匙在自己这,只好硬着头皮说,“我去魏迟那。”
“噢,”老姚想了想,“他那倒是不冷,有取暖器。”
萧言未抬手蹭了蹭鼻子,“啊,说是有。”
“那还等什么呢,”老姚这就开始往外赶他,“紧着过去吧,这雪停还早着呢。”
萧言未原本没有想过去,但老姚是个急性子,已经把鞋给他摆到炕沿底下了。
萧言未叹了口气,只好披上衣服穿鞋走了。
在老姚这待了一会儿,外边的雪已经有一鞋底厚了,萧言未拿着钥匙在魏迟门口站了半天都没开门。
他和魏迟现在还没联系上,总觉得自己直接去不太好。
他让人魏迟老实点,自己倒是招呼都没打就来了人家里。
手机仍旧没有信号,萧言未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做了做心理建设,开门进去了。
魏迟应该是知道他要来,已经帮他把拖鞋放门边了,还是那天他穿的那双。
萧言未换好鞋摸索着开了客厅灯,还没往里走就看见正对着沙发的地方放了把大椅子,上边放着魏迟说的那个小太阳。
萧言未走过去,弯腰从小太阳上扯下一张纸,魏迟刚劲有力的笔记跳到他眼前。
“萧言未,别怕费电,我特别有钱。”
萧言未没忍住,神经病一样在屋子里笑了起来,他一边笑一边把小太阳通上电,暖黄色的光伴着很舒服的热度没一会儿就散了满屋。
萧言未关了客厅灯,靠着沙发坐在地毯上,拿手机拍了张小太阳的照片发给了魏迟。
依旧没有信号,信息前边的小圈转到不知第几圈时,变成了红色的感叹号。
萧言未盯着小太阳看了一会儿,感觉每一个毛孔都被填进了温度,人也变得懒了起来。
小太阳运行起来很静音,萧言未喜欢这种安静的温暖。
他又想到了魏迟。
想到老姚说,魏迟冒着大雨抱姚大宝去医院输液,回来手抖得都拿不住筷子,又想到在镇上时,魏迟不吃午饭去给学生送卷子。
还想到,魏迟拉着他的手不让他往悬崖边上靠。
萧言未就这么想着,又拿起了手机。
外面温度很低,萧言未还没有暖和过来,手大概是有些僵,原本想点拨号,却不小心点进了邮箱。
“哥!我的邮箱!”
先跳进眼睛的,就是这半行字,时间是3年前,来自刚学会用邮箱的萧承洋。
萧言未楞楞地盯着那封自己没有回复的邮件,心脏慢半拍地疼了起来。
发这封邮件时,萧承洋就在他身边,闹着要萧言未给他回一封邮件,但萧言未觉得幼稚,没有给他回复。
此后萧承洋没再给萧言未发过邮件,而萧言未每每看到这几个字,都会想到萧承洋期待,兴奋,骄傲又得意的表情。
但他却再也舍不得回了。
这封没有回复的邮件,就像他通讯录里那几个早就背下来的电话号码一样,打过去永远无人接听。
在大雪弥漫的陌生村庄,萧言未的情绪像化雪时的土地,泥泞又斑驳。
当魏迟急切又熟悉的声音传过来时,萧言未才意识到电话不知何时竟然通了。
他点了免提,把手机倒扣在沙发上,低声应了一句。
这会儿信号还算稳定,魏迟听见他说话,语气也不那么着急了,“半天不出声,我寻思有什么事儿呢。”
“没有,”萧言未往后靠了靠,把肩膀倚在沙发边,主动报备,“我在你这儿呢。”
“嗯,”魏迟笑了笑,问他,“冷不冷?”
萧言未抬起一只手靠近取暖器,从指缝中看着流泻出来的暖光,“不冷,开着小太阳了。”
“晚上睡觉别关了,”魏迟说,“下雪冷。”
萧言未半天没说话,魏迟以为信号不好,喊了他好几声,萧言未才说,“老姚今儿跟我说,那会儿你带着大宝去看过病。”
“嗯?”魏迟反应了一下,想起来了,“好几年了。”
“他还给了我两袋药,”萧言未掏了掏口袋,把那两包感冒冲剂拿出来,“说是你买的。”
“你冲了吗?”魏迟问。
“还没呢,”萧言未对着小太阳看了一会儿,认出包装袋上的字,“这不是儿童感冒灵吗。”
“大人也能喝,”魏迟低声笑了笑,“我那有烧水壶,睡觉之前冲了吧。”
“噢,”萧言未又把药揣回口袋里,语调平平,“是不是挺苦的啊。”
魏迟愣了一下,轻声问,“萧言未,你心情不好?”
萧言未伸手关了小太阳,铁丝网发着红暗了下来,屋里没有开灯,房间慢慢陷入了一片黑。
萧言未拇指不自觉地在手机侧面摩挲着,“魏迟,我是不是跟你说过,不会在这待很久啊。”
魏迟的声音半天才传过来,即便隔着听筒也并不轻松,“说过,今天我回来的时候你还说呢。”
“嗯,”萧言未停顿一下又继续说,“其实我不太喜欢这。”
魏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正思索着,萧言未很突兀地开口,“我弟弟,我爸我妈,以前最喜欢爬山了。”
魏迟没接话,安安静静听着。
“我就不喜欢,”萧言未眨了眨眼,声音有些飘渺,“他们就那一回没带我……”
通讯录里那几个刺眼的电话号码刀尖一样,每次看见,都能在他五脏六腑上戳几个鲜血淋漓的窟窿。
魏迟在离萧言未很远的地方,他什么都做不了,只是轻声喊,“萧言未。”
萧言未缓了一会儿,继续说,“他们是回来的时候出的事,就在我面前,我弟弟……”
萧言未没再说下去,魏迟也没再问,电话仍旧保持着通讯状态,萧言未的呼吸也仍旧很平稳。
半晌,魏迟轻声问萧言未,“真的很不喜欢这里吗?”
萧言未呼吸声一下变得很重,他抬手盖住眼睛,“冬天也太冷了。”
魏迟沉默了很久,“姚大宝挺可爱的,不招你喜欢吗?”
萧言未吸了吸鼻子,“大宝挺好的。”
“老姚呢?”魏迟又问,“老姚对你这么好,你也不喜欢吗?”
萧言未清了清嗓子,“喜欢。”
魏迟停顿一下,“还有呢?”
萧言未笑了笑,声音仍旧哑着,明知故问,“还有什么?”
魏迟没再继续说,他像是走到了室外,萧言未听到了他宿舍那间粗糙木门的吱呀声。
“这儿确实没什么好的,”魏迟说,“你可能都没见过这么穷的地方。”
“这是木桶的那块短板,是9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最不起眼的角落。”
“从村子里到镇上,路程是8公里,没有班车。”
“这什么都没有,”魏迟声音很温柔,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但是春天还不错。”
萧言未没有说话,魏迟继续道,“冬天确实冷,但是很快就过去了,春天不会太迟的。”
萧言未没有回答。
他撑着沙发站起身,摸黑穿过客厅走到外边已经支起来的挡雨板下。
雪夜无月,星光也没有,哪里都是漆黑一片。
听筒里的电流声越发明显,信号似乎马上就要中断了。
冷风扫过萧言未的脸颊,并不刺骨,像蝴蝶停在水面上,带起微不足道的波澜。
萧言未的心静了下来。
在通讯中断前,他听到魏迟说,“萧言未,你要不要再等等。”
春天还没来,但雪似乎停了。
长夜消散在了未眠人的眼睛里。
那汪春水,被搅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