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段落乘坐最早的班机,昏昏噩噩地飞往满洲里。飞机低空降落时巨大的白云在青绿的草甸上投下昏暗的阴影,就像平日温和的季存真也有拉黑别人的决绝一面。

  商务舱里没什么人,右侧舱位坐着一位无人陪伴的儿童。段落对季存真缺什么,自己又能给什么的思考,就像空姐对隔壁孩子无微不至的照顾,细致到没有必要。

  下了飞机直接打车去了道南。

  段落没有再住星级旅店,找了一家快捷酒店办理入住,略加收拾后他立刻就往季存真家跑。快捷酒店距离季存真家只有五分钟步程,他气喘吁吁地跑上三楼,咽下喘息后正想敲门,又怕样貌不雅,赶忙掏出手机的镜面功能确保表面的魅力,才揿下门铃。

  门铃响了十来次都无人响应,段落也没有听到屋内有脚步的响动。他觉得窄小的楼道里放不下超载的焦虑,急迫像窗外茂密生长的树枝伸向盛夏的每个角落。在门外干站良久,在所有社交软件都被拉黑的情况下,段落决定用写信的方法来敲开这一扇紧闭的门。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丧气地回到酒店,向前台要了几张印着旅店水印的便签,转着笔在桌前发呆。文书于他而言从小便是弱项,七岁时父亲在新年当着所有亲戚的面说,这是个没有天赋的孩子,二年级的语文能考到八十分,全班倒数也算一种能力。段母在表达和记忆力上更是少年天才,她甚至看段落的试卷质疑过他是否亲生。

  段落不知道这样言语匮乏的自己是否有能力阐明对季存真的愧与爱,但他还是怀揣着零星的自信书写了快三页的纸张。

  他有时候觉得自己是一只被诅咒的鸟,在理想的现实之间盘旋累的焦头烂额,遇到季存真之前他都不知道世上还有巢穴的存在。

  段落写完了信没有信封,前台也说没有,问他红包代替可不可以,段落勉强地把信纸塞进了画着卡通老虎的红包里面。他捎上红包和那个水晶向日葵的礼品盒,又来到了季存真家门前。

  季存真家门口有一个积灰的木制信箱和一只废弃的铁皮牛奶盒,段落拿纸巾把它们擦的干干净净,依次把礼物盒放进牛奶箱,把红包放在了信箱上面。看着两个洗过澡的锃亮箱子,他想季存真没道理忽视。

  满意地做完一切,段落还是抱着侥幸按了门铃,依旧无人应答。他在门口又发了一会儿呆,直至接到来自咖啡店店长的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开会,好去商量下个季度的营业规划。

  段落像是被从梦里叫醒的人,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反射弧长的好像草原到平元县的距离。对方说的每个字都知道,但串联起来却像外星语。

  为难片刻他终于适应了一些,像是飞机落地又像酒醒了。勉强和店长聊着电话,离开了季存真家门口。

  季存真跑完步回来衣衫都湿透了,他的运动手表停在每千米五分四十五秒,比上次跑步慢了快三十秒,里程数却破了记录,接近十一千米。季存真平时跑步放空着听歌,这次却满脑子有的没的,他想到很多关于段落的事,也想起很多飘渺的过去。

  “小季啊。”隔壁的奶奶听到开锁声从门里探出头喊住了他说,“刚才有个大高个按了十几次门铃,我看他还在门口停留了很久,是不是你认识的人啊。”

  季存真愣了愣,看了看门边的牛奶盒和信箱,才发现它们干净的不正常。他打开信箱里面是一个绑着丝带的礼物盒,摸了信箱上面,摸出一个虎年大吉的红包。他拿着这两样东西万分疑惑。

  “是不是乘客感谢你啊,还送红包。”隔壁奶奶猜测道。季存真立刻反应过来送礼物的主人,他不置可否地反复看着两样礼物,回答邻居说,“是这次的客人。”

  “哎,那我就放心了,怕是什么坏人之类的。”邻居点点头笑道,“那我进去了啊。”

  “谢谢奶奶。”季存真道完谢才迟疑地回到家,他没有去洗澡而是直接打开了那个虎年红包。抽出来是几张便签纸,水印是家门口的快捷酒店。

  季存真看到段落方正的小字气的有些想笑,只见信的抬头写着“自我介绍”,下面括号里写着“线下真实版”,第一段话是,“本人段落出生于一九九七年六月七日,于清水市,祖籍在平元县。我于三年前考公失败,回到平原县开了一家叫做'句号'的咖啡店,地址在长青大街五十二号,你可以在常用的点评软件查到,评分一般在四点三,主页也会有我的照片,还可以看到大肥。”

  季存真眼前闪现过段落那张轻浮的脸,想他一本正经写下这段话的模样,觉得不太靠谱的同时还是打开了点评软件,搜索了平原县的句号咖啡店,很快搜索界面弹出一家工业风格的复古咖啡厅。

  最近的一条点评就是大肥各个角度的大脸,顾客大概是个爱猫人,说这只猫养得很好,店里没什么客人,它在门口和门神似的。

  和句号的聊天记录就像删除的资料瞬间被恢复一样出现在眼前,他想起第一次看到段落社交网络上的照片时,背景正是这家漂亮的咖啡店,那双质地很好的皮鞋也是踩在这样的复古花砖上,大肥依旧和所有的照片里一样,笨笨的圆脸眼神懵懂。

  季存真又拿出信件仔细阅读起来,段落的第二段写着,“我是在刷社交软件的时候刚好刷到你的,在去白桦林景区时。真的很很巧。当时只是觉得好玩,你又有点严肃,想逗你开心。但是随着和你聊天。。。我开始觉得惭愧,你和我说了前男友的事。说实话,我有点嫉妒,但当时我还不知道。我和你说过我曾经寻短见都是真的,当时考公失败,恋爱的事被家里发现,只能被动出了柜,导致家庭关系很紧张。如果你仍然不相信,可以搜索清水市二零一九年,城郊的“平安桥好心钓鱼市民解救轻生青年”的新闻,请不要笑,那个确实是我。”

  季存真看到段落提起前男友的事,脸烧的滚烫。这也是他自被人背叛以来,第一次找人倾诉过去的事,他想自己是很笨拙的,总是被人骗,又总是不自知。他自嘲地叹了一口气,虽然想着不要再管段落这个拿人取笑的骗子的混账事,但还是出于好奇,在网络上搜索了那条新闻。

  确实是有这样一条报导的。

  只是这条新闻热闹的不像一条轻生的新闻,因为段落并不是这条新闻的主角。

  主角是那位救人的钓鱼者王先生。平安桥属于城郊的湿地绿化带,是禁止垂钓的区域。但是王先生忽视规矩,偷偷在桥墩下竖起了钓竿。

  季存真点开一条采访视频,视频里的王先生五十多岁的模样。记者问他当时的情况,王先生说当时可惊险了,他那天运气不好一条鱼都没钓到,郁闷的时候看到桥上一道黑影就这么笔直落下来,好响的一声,吓死了,当看清是个人的时候,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就赶紧跳下水救人。

  跳河那个男的不会游泳,费了好大劲才捞上来。小年轻长的挺英俊的,也不知道怎么就想不开,哎,多作孽啊,也不想想父母。

  记者又问后来和轻生男子还有联系吗。

  王先生说有,说那个孩子名字取得不吉利,姓段,叫段。。。啊不说他名字,保护隐私。他给我送红包我一分没收,就要他以后好好生活,不要愧对父母,人家还是很感激的后来送了好多电器到家里,哎,很懂事的。

  记者浅浅问完状况,又问王先生以后还在不在禁钓区钓鱼了。

  王先生笑说看情况,还说因为见义勇为都没有追问它钓鱼的过错,这才是人性化应该点赞啊。

  季存真看着采访里欢快的气氛,突然想起段落和他说起这个事件的那天。他很简单地说了轻生的过程,自己为了安慰他说了很多过去分手的事。季存真是知道那种绝望感的,每个人似乎都有这样的一处伤疤,它存在于心灵最柔软的地方,平日里无人可见。

  因为它暴露出来是那么的痛,像是皮肉里穿刺了带铁锈的钉子,会发炎,可能会的破伤风。但是也因为伤口被揭开,被信赖的人像医生一样照顾,这处破损才有可能被包裹,会真正的愈合, 会真正地好起来。

  他想某个时刻段落成为过他的医生,那时候他还叫句号。而他写这封信似乎是想告诉他,这个值得信任的人也可以叫段落。

  季存真叹了口气看了第三段,段落说,“和你在一起每一天都是那么的舒适,就好像失眠的人靠在了最适宜的枕头。。。我不会形容。在烟花下吻你那是一场梦吗?在室韦的时候和你骑车的开心,是我这辈子以来少有的轻松时刻。还有在明珠塔小火车时你握着我的手。。。我真希望可以再久一些。存真,如果你向往婚礼宫那样的感情,我们也可以到国外去证明。。。可能这都是我的妄想。我并不是一直在骗你,你可以打开那天在套娃广场我送你的手工玩具,打开最里面那层,有我当时的真实想法。真的,存真,再相信我一次,就一次。”

  季存真看着这段话都不敢相信出自总是调侃自己的段落之手,他总感觉自己像追剧漏看了几集情节,以至于对新的更新一无所知。他又感叹段落追人手段的娴熟,怪不得大家都爱听情话,总有人越过真心却逃不开套路。

  那个段落送他套娃玩具,正和前男友与他交换回来的套娃药盒放在一起,他本打算把它们一起扔了。

  前男友和他互画的套娃药盒是他们高中的时候一起做的,可悲的是最后交换回来也只是他的单方面行为。他离开他们曾经的合住房时默默换的,希望前男友看到会感到痛击。可对方压根都没打算从北美回来,这样的东西对方而言根本无足轻重,在乎的只有怀旧的自己。

  他拿起段落画的简笔画玩偶,看起来有些简陋,但他也尽力还原了季存真的特点。季存真一层一层地把它打开,发现人偶的表情每一个都不同,与自己确实有几分相似。他想到自己交换给段落的套娃,只有第一层有涂装,里面都是空白的,就好像自己对他的认知一样。

  开了九个玩具之后,这一层套娃上面什么都没画,季存真想这应该就是最后一个了。

  果然,打开后里面躺着一张折叠的纸条。季存真展开纸条,上面写着,“这次你做牧羊人,而我做雪娃娃。”

  季存真看到这段话的时候是茫然的。他模糊的记忆中,讨论雪娃娃的话题时他们还在套娃广场,段落依稀问他,“如果爱上牧羊人会像雪娃娃一样融化消失,你会不会选择爱。”自己应该是回答了会。

  而段落的答案自己已经记不得了,但他好像记得当时阳光下的段落显得很真诚,耀眼的让人想闭上眼。

  季存真身上的汗已经半干,夏季少有的风通过厨房敞开的窗吹到餐厅里,它是一阵难以阻挡的热浪,吹走生命中所有的潮湿。不给人带来清凉,只带来长久的闷热,让人误会长夏会永不过去,热情会永不衰退。

  风也吹动了便签纸的结尾,简简单单写着几个字。季存真放下信纸,它们那么轻,它们又那么重。他望着天花板上阳光投下的树影喃喃道:

  “存真,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