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落望过层层叠叠的灯光和人影,后脑的疼痛与季存真逃跑的迷茫,交汇成喷涌的水流,冲开了所有的理智与体面。他顺上手机奋力追了上去。

  耳边传来风的燥热,皮鞋硬底的反冲有些硌人。可他不敢停下,期盼着追逐的快速超过失去一切的速率。

  季存真跑回泊车地,从储藏厢搬出段落的行李和那个莫名出现的三十寸大箱子,而后翻身上车倒车就走。段落从坡道上跑下来见到房车,不加思考就张开双臂站在了倒车的车厢后。

  季存真一个急刹,按下车窗对段落喊了一声滚开。言语刺穿了段落,将他扎在了季存真离开的必经之路上。双方僵持不下,季存真才从驾驶座上下来,他的脸色比段落第一次看到还要冷,是调色盘上斑斓的颜料混合了黑色的一种冷灰,不好看,却足以让段落心碎。

  “我该称呼你什么?”季存真每个字节都说的不稳。“句号?段落?或者你是三十岁?还是二十五?”他想了想,笑的苦涩又讽刺,“你是清水市的段老板?还是小县城的咖啡师?”

  段落这才放下手臂,在昏暗的路灯下朝季存真走,但只能看到季存真长长的影子与他的快交叠时又倏忽分开。

  “我不是有意的。。。你听我解释。。。”段落知他退无可退便不再强逼,急切的想要解释,但发觉想说的太多。他想说最开始是好玩,后来渐渐的事态不再受控制,他企图充分辩解,却看到季存真的眼眶又在黑暗中闪着无力的光。

  他是见过这样受伤的眼的,那次车上正放着《天黑黑》。

  曾经他也有立场尴尬和揶揄。而这一次,却再没有了辩护的资格。这双泪眼前的他活该被审判,他罪有应得。

  “段落,但凡你有一点良心,都不应该耍我这么久。”季存真胡乱地擦了擦眼角,柔软的声音里说出他认为强硬的话,可段落只觉得心软。

  “我今天本来就打算和你坦白。虽然我们之间有一些误会,但我也不想骗自己了。”段落似乎知道选错了说情话的好时机,但他像是打游戏时血条已经撑到极限,只能最后胡乱地运用技能的新手。他们对峙在昏暗街灯下,身旁有一个景区垃圾桶,餐盒和空瓶堆了出来,显得肮脏和多余,让段落一字一句说出的话如同溢出的废品。他声音大语气却很轻,他只是说,“我是真的喜欢你。”

  “哪些是真的?”季存真冷笑道,“开始的坏脸色还是后来的越界?还是网上看我笑话是真的?还是说这就是你的喜欢?”

  “我没有想看你笑话,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段落看着满溢的垃圾桶思绪又乱又烦,他搬过一旁的三十寸大箱子横在路中央闷声道,“这里面都是我给你准备的惊喜。”

  “我受不住你的惊喜。”季存真后退一步没有接住箱子,他隔的很近但声音很远,他说,“段落,我说过我最讨厌欺骗,我不可能喜欢你。”他说话的音节有些颤抖,但内容肯定,让段落回想起当年收到心怡大学拒信时的那份难过,甚至可以说更难过些。

  他的心破了很多的洞,多数伤口都接了痂,唯有季存真划开的这一刀鲜血淋漓。

  段落无望地看车又发动起来,车灯的黄色光线照到身上,他才如梦初醒地去拍车门。季存真可能还是出于善良或者别的什么,停了车听急切的段落胡言乱语。段落恶狠狠地威胁道,“你如果今天这样走了,我回去就给你改个大差评。”

  季存真听他说完眼睛都没带眨,不去理会段落断断续续的央求和叫嚷,驱车快速走了,像一尾从鱼钩旁滑开的鱼。

  段落骂了一句脏话,失魂落魄地和自己的行李站在一起。那个三十寸的大箱子笨拙而显眼地站在马路中央,他憋屈地朝它踢了一脚,箱子没有踢多远,倒是把脚撞的生疼。这时候偏偏电话又响起来,他龇牙咧嘴地划开按键,烦躁地问干嘛。

  来电的仍然是去阿尔山的包车司机,问段落于哪里会面。段落一肚子的气正没处发,抱怨了句怎么还电话轰炸啊。对方司机听他态度不善语气也强硬起来,说他约好了车也不接电话还这么冲还好意思骂人。

  对方分明的普通话和暴躁的态度,才让段落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平复下心情说了抱歉后报了自己的地址,挂下电话又把那个大箱子顺过来,茫然地坐在上面前后滑动。

  他想到阿尔山的接车师傅面对他糟糕脾气的抱怨,又想到季存真对他接近耍赖的容忍,突然害怕起自己态度的伤人。季存真果然记恨开始的坏脸色,而阴晴不定地待人和欺骗更不可能让季存真也爱上他。

  段落讨厌承认自己愚蠢,但是无论是和亲戚家的孩子相比,和理想中的自己相比,甚至和季存真相比,他都是一个典型的失败者。母亲曾说他是个空有皮囊的冷血变态,似乎也不算完全错误。而处于低温和黑暗的人,即使好运气地接近温暖光明,可能第一反应不是拥抱,而是患上感冒。

  他有一搭没一搭的想了一会儿,去阿尔山的包车就停在了他的面前,从车里探出一只日式花臂和夹着半截烟头的手。驾驶室的车门被推开,高壮的司机去捞着段落的行李道,“怎么能带这么多东西到景区停车场的。”

  段落也点了根烟站在一边,看着司机大哥把行李装好,道完谢后仍然驻在外面,神情在烟雾里显得朦胧,他对司机道,“我再抽一根上来。”司机大哥无所谓地点点头,把音箱里流行歌曲的音量转大了些。

  段落并不知道一根烟的时间内能决定什么。现在没有了去阿尔山的理由也不可能回家,他也不信就得这么和季存真一刀两断。他想这么晚了季存真开了好几天车应该不会连夜回去,肯定还在市内,如果放下尊严地反省和道歉,那么软的人总会有缺口。

  他拿出手机找到季存真的vx,想了半截烟的时间发送道,“存真,再给我个机会,我们好好谈谈。”

  然而刚发出去的对话框后面就是一个红色的感叹号,文字显示“对方和您还不是朋友”。

  段落又发了几条讯息,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被删除了,他慌张地点开季存真的朋友圈,所有状态也已经变成了一条直线。他急忙又点开社交软件,却发现联系人的一栏已经没有了白雪,对话框里除了那刺眼的十条质问,也再不能发送讯息。段落刚好的头痛又复发起来,他用手指捻灭了烟也忘记了烫。

  “喂,上车啊。”司机大哥在嘈杂的音乐里对段落喊了一嗓子,段落空洞地望向他,行尸走肉般地上了车。司机问他那我们朝阿尔山出发了啊。段落闻言呆愣地看着车窗外的霓虹,虚虚张嘴“啊”了一声,但也被淹没在吵闹的音乐里。司机大哥哼着歌愉快地发动了车,把西山夜市的喧嚣,小吃摊前虚幻的甜蜜以及段落破碎的灵魂,一道儿抛弃在了黑夜里。

  段落的头痛疼了接近半小时,在节奏欢快的广场舞音乐里麻木着,直到司机大哥意识到他的不对劲,把音响开小了大声喊他,才在段落的眼神里捕捉到一点脆弱的焦距。

  “你听得到我说话吗,啊?帅哥?”段落感觉有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他抬起头,才看见司机师傅停在红灯前,用不扶方向盘的手大力地在他眼前摇晃,段落想要是头再凑近些可能会被他拍晕。

  “您说。”段落恍然被这一声拉回了人间,靠在靠背上觉得这种柔软都不真实。

  “你没事吧,我还以为你听力有问题。”司机大哥有些无聊,又见段落反常,颇有谈天的兴致。

  “不是很好。”段落长叹一口气,脑袋朝靠枕上一倒,像是死了。“被甩了。”

  “什么?”司机大哥拍了拍大腿,从后视镜里同情地看了段落一眼说,“难怪,本来打算和女朋友一起去山里吧,我看你定的别墅酒店,一个人住太惨了。”他说完等了半天见段落没回话,心里的可怜又多了几分说,“害,没事,恋爱嘛,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跟你说这个阿尔山可漂亮了,最近天气特别好,你去搞不好能看到银河咧,散散心睡一觉什么都忘了。咱们做人啊,就不能执着。”

  段落听着似曾相识的劝告苦笑着,翻开季存真的微信头像,把它反复放大又缩小,点开朋友圈的背景图片看了又看,重复几次后无奈道,“可我是真的喜欢他。”

  司机大哥摇了摇头,只劝他想开些。段落想季存真可能是在自己的灵魂上打了个死结,那些他生命中隐藏的念想都被封印在了结里,让曾经只见过皮肉吸引的他,推开了冰山下的渴望大门。

  司机见段落面目呆滞,只好问他要不要放放歌缓解压力。这个提议把段落从茫然中拍醒了,他闻言立刻打开音乐软件,惊喜的发现那个“玛特罗什卡之夏”的歌单并没有被共同管理者删除,而白雪的账号主页他也进的去,对方不知道是还没来得及把他拉黑,还是在这个软件上尚有犹疑。

  段落被这个惊喜冲的晕了头,嘟囔着,“他果然还是有不舍得的。”

  司机师傅问他,“怎么,人家让步了?”

  “没,但他还有一个账号没拉黑我,您说我要不要现在回去找他?”段落激动的声音都打了颤,司机师傅听着好笑道,“你们为啥吵架啊。”

  “我骗了他一些东西,但都不是真心的。”段落急切道,像是解释的够多,季存真便有原谅他的可能。

  “哦,不是真心骗人就好。”司机大哥思考了一会儿说,“这样吧,你先别着急。你骗了人家人家肯定要考虑原不原谅你,你先在这个能沟通的软件上道道歉,等人家气消了,你再往回跑也不迟。”

  段落闻言点点头没有吱声,他知道司机师傅还是想劝他完成这单旅行。奈何他现在是没有闲情雅致的。但情状也如大哥所言,他即使现在冲到季存真面前,对方也不会因此原谅,可能纠缠还会惹人厌恶。段落想了再想,从收藏的歌单里翻出一首《我会在夏日去见你》,将它添加到了“玛特罗什卡之夏”的歌单里。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松了一口气,而后点开循环播放按键,一遍一遍地听同一首歌。

  直到司机师傅都把这首对他而言的陌生歌曲听厌了,在音乐里正放着“我会带上我的全部心情,出现在你面前,不要就这样解决,这糟糕的一切”之时,转过头想询问段落能不能换一首歌,却看到后座上面容冷淡的年轻人脸上有两道泪痕的反光,他拿纸巾将脸擦干净后,水痕又落了下来,他只好又去把它擦掉,但似乎怎么都擦不干净。

  司机大哥叹了口气转过脸来,任由着那首歌永无止尽似的播放了。

  车在凌晨十分开到了阿尔山景区內。这天的月亮升的太高了,似乎光亮覆盖不到人间,黑夜把街道罩染的阒寂可怖。如果不是司机师傅的热情和自来熟,段落几乎觉得进了恐怖片的现场。

  段落选的别墅正对着一条哈拉哈河,夜色太沉以至于对河的形状感到模糊,只有流水声若有若无地响着。司机大哥送完人就去了司机房,偌大的别墅里只有段落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发呆。他像是个被时间绑架的人,被押送在这里等待撕票,某一个瞬间段落几乎质疑自己的幻觉病症又复发了,不然他现在应该在季存真家门口歇斯底里,或是在平原县面对快倒闭的咖啡店,而不应该真正独自一人在景区的酒店里,紧握手机地期待音乐软件里的季存真回应一些什么。

  段落又躺了一会仍然脑袋空空,他从三十寸的大箱子里拿出那些花朵和蜡烛,按照原计划用他们布置好了卧室,而后用手机拍了一张照片,没忍住还是用音乐软件的私信功能发给了白雪,附言写着,“想你。”

  他自己也说不出想表达的意思,或者他其实已经破罐子破摔,不知道还可以做什么。他裹着一张毯子倒在沙发上反复看着那条已发送信息,在没有结果的等待中睡着了。

  早上起来后段落衣服都没换便出了门,司机师傅看他狼狈都不忍心说,只问他要不要在山里转转。段落说他打算从附近的城市飞回满洲里,但无奈特殊时期的班机变少,只能等明天的班机。

  “这样吧,今天空着也是空着,我带你到有名的景点转转,你拍点照片给女朋友,看能不能吸引她下次和你来。”司机师傅给段落出主意,段落像是被奥密克戎攻击了一周的人,大脑一团浆糊,嗯啊的答应着昏昏沉沉地上了车。

  段落第一站被带到了天池,天池要爬九百九十八级台阶。上面的景色被称作爬上去后悔,不爬也后悔,就像段落给季存真发出去的浪漫酒店照片,发不发心里都很难受。段落在司机大哥的鼓励下还是爬了上去,顶上的天池算不上壮阔,也没什么特殊,但段落还是仔细找角度把天池拍的很梦幻,拍完了在几十张里选了一张最好的,又给季存真的音乐私信发了过去。

  之后段落每到一个景点都会选一张照片发给季存真,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虽然看起来很傻,但他想起以前看电影,电影里主人公独自旅行时说,我一直认为,站在瀑布下面的,应该是两个人。

  段落想,季存真看到这些照片会明白,自己希望站在这长河与森林前的应该是两个人吗?

  司机师傅大致带段落逛了四五个景点,太阳便开始落山了。段落回到了别墅酒店的门前,这时才把门口的哈拉哈河看个真切。他所在的位置位于沿河的浅滩,河水不深,清澈见底 的流水有些凉,河道很长很宽,从远方的森林萦绕而出。太阳的余晖先是染红了天际和河滩,慢慢过度成虚幻的紫,最后又暗下来,变成青黑的,爽朗的夜。

  偶尔有汽车从远处的长桥上开过,发动机的声响和车灯划破了良夜,在一轮停驻的勾月下显得活泼。

  段落百无聊赖地站在河边,看着天暗下来后,开着房车跑来河边露营的青年人。一开始他们只是烧烤,后来竟然拿出了专业的卡拉ok设备,轮流在河边唱起歌来。段落觉得有趣,坐在一块长木头上远远地看着喧嚣的他们,顺便拿出手机拍照给季存真发过去。

  “我糙,你们看天边!”夜幕完全降临后人群里突然响起一阵呼声,紧接着大家都随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段落也漫不经心地抬头望了望,然而那一瞬间他却呆住了。

  是银河。

  无数的星星点点汇聚成长而宽的星带,随着漆黑的长夜伸向遥远的边际,那么多的星,似乎比段落对季存真的想念还要多,比段落储存的关于季存真的记忆还要明亮,段落没想到真的见到银河的时候,满脑子想的竟然是,季存真不在这里,真是一种遗憾。

  段落呼吸急促地拍下了星夜的照片,快速的给季存真发了过去。

  然而这次照片的后面却亮起了一个红色的感叹号。季存真把最后一条能够攀岩至他心灵的通道封死了,把段落丢在了这片璀璨的夜空下,丢在了七夕这个梦幻的节日里,成了彻彻底底的的独自一人。

  一旁的卡拉ok也唱到了高潮,段落听见走调的,声嘶力竭的演唱,“如果你愿意一层一层地剥开我的心,你会发现,你会讶异,你是我最压抑最深处的秘密。”

  粗糙的音效把段落一瞬间拉回了满洲里那个温暖的小家,有着热乎乎的意面和清香的酒,有老年人爱看的音乐节目,有小声哼歌的季存真,有他梦里才会存在的安心和圆满,有那些他渴望却求而不得的所有一切。

  段落先是自嘲的笑了笑,而后开始觉得胸口痛的喘不上气,呜咽声从他蒙住脸的指缝间倾泻出来,而后恸哭的声音混着熟悉的伴奏,混着哈拉哈河的流水声,混着年轻人们的欢声笑语,被淹埋在古老而又广袤的天地间,无人在意也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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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剩下的几章会大修一下,年前肯定会完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