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眠有的时候就好比灵感,并不是你想要他就会乖乖听话地来。

  段落当然是想睡的,但季存真那块瘦削的肩胛,那个洗了一遍有点模糊的纹身,那种被忽视后失落的眼神,都像准备演说前的幻灯片,不停地在他脑海中闪回重播。

  段落在榻榻米上辗转好久,最终一个鲤鱼打挺叫了句“停车”,结束了季存真头顶窸窸窣窣的噪音折磨。

  段落烦躁地从后车厢转移到副驾驶,季存真开着广播继续驱车,也确实和这个看起来心烦意乱的客人没什么好说的。

  广播里在放“跨世纪流行歌曲专栏”。

  主持人用油滑又甜美的声音,介绍了一首这几年被翻唱烂了的摇滚乐,段落刚好听过又会唱,他反正是乐于显摆的人,从前奏开始就一直跟唱。直到唱着“don’t Break my heart ,再次温柔,不愿看到你那保持的沉默。”这一段时,声音变得特别大,把开车的寄存真吓了一跳。季存真看他手舞足蹈的样子觉得滑稽,只得笑着摇了摇头。

  广播又接着放了好几首九十年代到两千年的流行乐,这个时段两人年纪都还小,很多歌也没听过。段落也消停了很多,季存真落得耳根清净。

  在许许多多陌生又耳熟的音乐之后,段落已经听乏了,开始转为批判现在广播行业的无聊。季存真暗想你又不是这个媒介的客户群体,操的哪门子的心。但又念及段落冰火两重天的脾气,懒得和他斤斤计较。

  段落又絮絮叨叨了一会儿,气氛也被疲软的旋律弄得懒洋洋的。这时广播的女声又响了起来,她娓娓而谈道,“那么,跨世纪的主题要接近尾声了,就让我们以千禧年发行的一首《天黑黑》来结束今天的节目,祝大家出行顺利,心情愉快。”

  段落心里暗道,真是令人无语的压轴,跨世纪本来这么一个万众期待的大喜事,她以天黑黑来结尾,真是好不吉利。

  但等前奏出来,段落还是用手在腿上敲起节拍,毕竟这首歌是他少有的听过的几首。他听到歌词唱起,“我爱上一个让我奋不顾身的人,我以为这就是我所追求的世界。”的时候,戏谑地看向季存真说,“你听这里好突兀啊,刚才还那么平稳安静的。”

  他本意是期待着季存真的附和,或是没有观点的应对。但当他转过头看驾驶位的时候,却发现季存真正在流泪。

  这个举动来得太突然,他自己似乎也没料到,所以显得模样尴尬。他害怕丢人,微红的双眼不住地眨,试图阻止这一切的发生。但笨拙的举动并没有使泪水回笼,反而使更多的泪涌现出来。泪水静静地滑过脸颊,又落在他紧扣的衬衫衣领里。

  段落确实被震撼住了,他最见不得人哭,但又无措于此情此景能说些什么。他们不是什么亲近关系,他们才认识一天,甚至是在旅程结束后,转眼就忘了脸和姓名的关系。

  所以段落只是虚空地张了张嘴,最后默默地瞥过了头去,当作什么都没有看到。

  车开到蒙古包大营时天阴沉沉的,草原不再是晴空万里下蓬勃的绿,而是呈现一种闷闷的灰色。天与草的郁郁延伸到远方,蒙古包的亮白色被衬得老旧和惨淡。

  段落原本想象能够坐在蒙古包的落地窗前,仰躺着看漫天繁星。但今天别说有没有星了,单单晚上不下雨都是一种庆幸。

  而且蒙古包也不似宣传图上看到的传统朴素,全是用水泥糊的墙,生生造成了蒙古包的模样。窸窸窣窣的门帘后,用的是扎扎实实的防盗门,比段落自己家的看起来还要结实。

  他推着行李走进蒙古包,先见到的是头顶的橘金色帐幕,而后就是典型的酒店标间式摆设,只是多了一扇圆弧的落地窗。一扇看上去一片混沌且全然无趣的窗景。

  季存真帮段落提了一个小包,他把包放下就叮嘱段落,一会儿去大帐里吃完饭,夜里还有篝火晚会也值得一看。他说完就转身准备离开,但段落喊住了他。

  “你晚上住哪啊?”段落叼着烟靠在单人床上,眼神迷离地看着季存真道。

  “房车。”季存真诚实地答道。

  “睡这吧,反正有两张床。”段落指指另一张床说,“房车里多憋屈。”

  “谢谢,不必了。”季存真知他是好意,但并没有承受的意思,他看起来像写字楼里应付工作快下班的白领,也像学校里打下课铃前脚底抹油的学生。

  “那我请你吃顿饭总行吧。你开车一天也辛苦了,我们七点大帐里见吧。”段落看上去还算诚恳,他把烟抽完,又对寄存真说,“别拒绝了,这偏远地方你也没别的可以吃。”

  季存真只得无奈地同意下来。他确实很饿,但又觉得大帐里的物价太高,不如在车里吃一个早餐面包来的划算。既然段落愿意慷慨解囊,他也没有太过生分的必要。

  段落去大帐前洗了澡,由于降雨的缘故天气有些转凉,他就换了一套清爽的卫衣和休闲裤。没想到导致了季存真在大帐里见到他,眼神都不知该往哪里放。段落冷哼一声,对自己的魅力表示肯定的同时又觉得季存真特别肤浅。

  大帐就是一个巨型的蒙古包,大约有百来平米。头上的金色吊顶像放在屋里的太阳,过于炫目和耀眼。段落记得小的时候,父亲在清水市的高级餐厅买月饼,一般的月饼陈列盒也是蒙古包一样圆形,里面垫着和这里的吊顶布一样材质的绸缎。这让段落看大帐就像一个巨型的,不那么精致的月饼盒。

  段落讨厌月饼,讨厌中秋,更讨厌和家人团聚。所以他对季存真说,“你照经验点两个菜,吃完我们速速走人。”

  季存真点点头,他也没兴趣呆在大帐里和段落做情感交流。但作为经验人士他还是中肯地建议道,“菜还是你来点,这里晚上会有点餐送歌的活动,你吃饭,他就对你唱草原乐曲。”

  “这么好?”段落闻言又来了兴致,他看看大帐前方,确实有一个半圆的简陋舞台,因为没有别的装饰,连草台班子都算不上。舞台边有穿着蒙古服饰的男孩女孩,大致是一会儿表演的艺人。

  不一会儿热场便开始了。穿着常服的主持人拿着话筒走上了舞台。他熟练地与餐桌前的朋友们问了好,然后伸出手向餐桌的中央笔画道,“这首歌送给我们亲爱的五号桌,首都来的朋友,祝他们阖家幸福,一首《呼伦贝尔大草原》献给大家。”

  这时候一位穿着蒙古族服饰的男孩子站了出来,那浑圆醇厚的唱腔充分地显示出他对这首歌的熟练。段落看得乐呵,他对季存真说,“有意思,我们要不要也点歌啊。”

  “好像是可以点歌的”季存真对段落点点头道,“但要买全羊或者买酒才能加点。”他想了想如果段落点歌买羊买酒,自己也可以有一点抽成,所以他没有一棍子拍死段落作乱的想法。

  “那点呗,我今天刚好受了风寒需要喝酒。”段落无所谓地道。他先点了一首免费歌曲,蒙古族女孩对他深情高歌了一首《美丽的草原我的家》。

  后来场上的宾客越来越多,艺人们忙的焦头烂额,他们又唱又跳,还要弹着马头琴讲奉承的话。段落要了一小壶马奶酒,兴致很高地喝完后,又来了一瓶度数不低的当地白酒。

  他酒喝的快,点歌的频率又高,唱歌的小哥对他是又爱又怕。爱他开酒赚钱,怕他总要自己唱不会唱的流行歌曲。段落喜欢看他不知所措左右为难地模样。他到后面喝的高了,点歌的服务生都不敢到他那边去,怕他发酒疯殃及无辜。其他在座的宾客倒不以为意,全当看了场笑话。

  当段落摇晃着身体站起来,点着季存真的鼻子对他笑着说,“老子也要唱首歌给你听。”于是左摇右摆地走向舞台,把准备结束演出的艺人们吓了一跳。他一把夺过主持人的话筒开始鬼哭狼嚎,模样难看得季存真都不忍心看。

  他撕心裂肺地唱“然而横冲直撞,被误解被骗。”又突然转身,对着季存真的方向愤怒地吼道,“是否成人的世界背后总有残缺!”

  他发挥出了在喊泉时的十二分力,震的音响都失了真。所剩不多的宾客们先是被吓坏了,反应过来后又争着起哄给他喝倒彩,就为他这首唱得荒诞的《天黑黑》。

  季存真站在远离是非的人群外,无言地看着。他听到这首歌先是感到羞愤和诧异,但见段落的丑态百出,又不知怎的突然笑了起来。

  他一个人在角落里笑得癫,笑得痴。他笑段落,也笑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