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提线爱人>第三十一章 重逢3

  家政是个四十多岁的华人阿姨,七点钟准时到了他家。游霄和她交代了一下大致的情况,要她好好照顾生病的何觅,接着就开车去了学校。

  游霄皮肤白,一晚上睡眠不足,导致的黑眼圈就格外明显。昨天晚上去夜店喝到醉醺醺的同学有几个扶着额喊头疼,另外喝得不多的没受到什么影响,反倒调侃游霄怎么状态比他们还差,是不是偷偷找了其他的姑娘幽会。

  没有幽会,有的只是突如其来的不愉快的重逢。游霄三言两语带过话题,专心准备上课。

  他加起来眯眼睛还没四个小时,课上难得地打了瞌睡,一整天下来,情绪都不是很高。

  晚上回家时,家政刚刚喂何觅吃完饭,准备要回家了。何觅还没有退烧,恹恹地躺在床上,见到他来,眼睛一亮,喊他:“游霄。”

  清醒的时候喊他“游霄”,但不清醒的时候,何觅的真心,还是喊他“少爷”。

  游霄没有回答,只放下包,在房间里拿了自己常用的杯子和之前放着的书,准备去书房。

  然而何觅又喊住他,问:“你……你在学校怎样了?”

  发烧让何觅的嗓子带着些许嘶哑,说话时因为过于紧张,显得格外弱气忐忑。游霄扭头看他,不留情面地回答:“没有睡好,上课都在打瞌睡。”

  “对不起……我没有想到会生病,麻烦你了……”何觅有些局促地道歉。

  他的道歉,游霄听过太多次,已经到了左耳进右耳出的程度。游霄没有在意,而是说:“快点退烧好起来,然后就回国。”

  这话直白到有点儿伤人,何觅咬了咬嘴唇,说:“我不想回去。”

  游霄刚进屋没两分钟,手还是冰凉的,拿着东西更是不舒服。他重新把手上的杯子和书放下,面向何觅,说:“那你待在这儿想做什么,就让我照顾你吗?”

  他穿着白色的毛衣和长长的黑风衣,站在那儿站得笔直,整个人看起来简单分明,容不下第三种颜色,也容不下第二种声音。何觅太久没有看到他的脸了,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他看,心口发疼,但是又有一种卑微的满足感。

  “我……我的本意不是麻烦你。”何觅身子前倾了一点,带着点儿急切地对他说,“我知道我做了很多错事,做了很该死的事,给了你很大的伤害……但是我有反省过了,现在我认清了自己的心意,想要重新和你在一起……”

  来到这儿之前,何觅做了很多准备,他组织自己该说的话,该有的道歉和表白,但发烧阻碍了他的思考能力,让他这些话说得结结巴巴,很没有水平,像是套了模板的检讨书,根本没有真心。

  很显然,这些话也没有起作用。游霄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他几秒钟,然后给出回答。

  “但是我不想。”

  何觅还发着烧,但脸色一下就白了,低了低头,又抬起来,祈求地看着游霄:“不能给我一个机会吗?”

  游霄说:“不能。”

  越短的回答,越是显得斩钉截铁,不留余情。

  “你现在会躺在这里,也只是因为你冻了几个小时,生了病。”游霄近乎无情地告诉他自己原本的打算,“如果我知道你要来,你刚下飞机我就会把你赶回去,不会给你留下来的机会。”

  与昨天晚上寡言而温柔的游霄相比,现在的游霄冷酷至极,两者的反差让何觅闭嘴了,怔怔地看着他。游霄再次拿起东西,走出房门,关上门之前,他微微扭了头,对何觅说:“你现在生病,我觉得我们不适合谈话,有什么话就等到病好了再说。”

  “但是有一句话我必须告诉你。”游霄顿了顿,道,“何觅,如果可以,我根本不想见到你。”

  游霄出门后,何觅还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他睁着眼睛,视线茫然地落在被关掉的门上,嘴唇张了张,然后很缓慢地复读游霄说过的话。

  根本不想见到你……

  何觅的右手手指弯曲起来,本能地从左手手腕的地方向上抓。但来之前,他已经修剪好了自己的指甲,现在手又有冻伤,不熟悉的疼痛令他嘶了一声。很快,他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放开手,把左手的袖子甩下来。

  不可以,他不可以现在失控……他早就知道少爷不会轻易原谅他的,他不应该为预料之中的事而动摇……

  就算如此告诉自己,何觅的手还是止不住地颤抖。

  这一天晚上他们没有再见面,何觅继续呆在游霄的房间里,游霄则在书房坐了一晚上,等到了睡觉的时候,再回到客房。

  游霄不认床,但是换个地方睡觉,对他来说并不是很好的体验。

  他依然没有睡好,第二天早上早早地醒来,对镜一看,黑眼圈又加深了。今天早上的课在十点钟,他没有早去学校的必要,但与继续和何觅待在同一个地方相比,游霄还是选择了学校。

  雪终于停了,气温也略微回暖一些。何觅八点钟醒,家政阿姨给他拿来粥和药,正准备像前一天一样喂他,何觅就说:“我现在好多了,可以自己吃。”

  阿姨看他自己吃了两口,问题不大,干劲十足地下楼扫雪去了。何觅慢吞吞将饭吃完,下了床,一步步挪到卫生间,把药丢进马桶冲掉。

  午饭和晚饭的药,他都没有吃,阿姨量他的体温时有些纳闷,他用自己体质不好作为理由糊弄过去了。

  发烧的滋味不好受,何觅总是昏昏沉沉的,想事情也想不清晰。但是与其病好了被游霄赶走,那不如就这么病着,就这样无赖地留在这儿。

  可惜,游霄对他没有退烧的事反应不大,晚上也只是来看了他一眼,就离开房间。他着急地喊游霄,游霄也不停,情急之下,他下床往游霄那儿跑了两步,游霄这才回过头来,说:“看来你的脚好得差不多了。”

  他读得懂游霄的潜台词,全好了就要走人了。何觅只能支支吾吾着说“还好”,重新坐回床上。

  靠着发烧又混了两天,第三天的时候,就算何觅自己不愿意,热度也还是降下来了。不仅如此,手脚的冻伤也都痊愈得差不多了,正常走路和用手都不成问题。

  阿姨松了一口气,念叨说可算要好了,看他这样子差点没把她急死,一直烧着可还得了。何觅自己反而高兴不起来,阿姨一出房间,他就焦躁地抓了自己两把,又逼自己冷静下来。

  他借用浴室洗了个澡,咬了咬牙,把水温调低,水淋到身上时冷得他浑身哆嗦。他换了一身衣服,出浴室时脚步不稳,险些就摔上一跤。

  大冬天洗冷水澡,对病情的副作用相当显著。趁着脑子还清醒,何觅又坐到桌子前,拿了游霄的纸笔写字。

  因为手指僵硬,所以何觅拿笔姿势有点奇怪,写字的时候也不顺畅,字迹歪歪扭扭。

  他在开头写下“承诺书”三个字,换了一行,又写“保证书”。写下去的时候,他才发觉不对,这张纸废了,何觅把它揉成一团,揉完后又想起来可以用来打草稿,又一次将它展开,开始胡乱地把自己能想到的东西都写下来。

  不会再隐瞒我对你的心意。

  至少每天说二十次我喜欢你。

  不会再叫少爷。

  做错事会积极承认改正。

  只要是你说的话我都会听。

  不会缠着你上床,不会做让你不高兴的事情。

  ……

  到游霄回家的时间之前,何觅给自己测了一次体温,遗憾的是体温没有像他想的那样再度升高。

  何觅看着温度计上的数字发愣,好像他的天小规模地塌了一次,压到他身上,让他喘不过气。

  他忽然之间十分希望时间能够被拉长几倍,希望家政阿姨不在这里,这样他就能够再去院子里坐几个小时,更有效率地让自己生病,延长在这儿留下的时间。

  但事与愿违,游霄已经到家了,时间比前几天还早了二十分钟。何觅急急忙忙放下温度计,又抹抹自己的眼睛,没有摸到水迹,他深呼吸两口气,听见家政阿姨和游霄说再见的声音,开门出去找游霄。

  游霄侧头看他一眼,没有和他说话,反倒是他自己迎上去,像个尾巴一样跟在游霄后头。一直跟到进了书房,游霄才开口:“烧退了?”

  “嗯……退了一点……”何觅小声说,“还没有全退。”

  “阿姨说你好得差不多了。”游霄说,“什么时候走?”

  何觅低着头,说:“不走。”

  他的肩膀微微发着抖,但声音没有表现出来。他眨了好几下眼睛,才又让自己的视野变得清晰,手指拉拉游霄的袖子,递给他一张纸。

  “这是什么?”游霄没有接。

  何觅回答说:“是……我好好反省了错误后,写的承诺书……如果能够和少爷重新再来一次,我一定会乖乖照着上面的做……”

  游霄盯了他几秒钟,道:“我没有看的兴趣。”

  何觅哀求地看着他,许久过后,游霄还是接了过来。他将纸展平,看了一遍,叹气道:“你没必要把自己弄得这么卑微。”

  “不卑微……”何觅试图争辩。

  这些都是理所应当的,在他眼中和卑微扯不上关系。

  顿了顿,游霄又问:“最后一条说,不管我说什么话都会听?”

  “嗯。”何觅犹恐来不及,赶紧点头。

  游霄说:“那我要你明天就回去,老老实实待在国内,不要再来招惹我。”

  何觅垂着脑袋,摇摇头,很没有底气地说:“不行……这个承诺书的前提,是你不要再拒绝我……”

  何觅这次来找他,竟然学会了拒绝他,还是这种和耍赖没什么差别的方法。放在过去,游霄一定会因为这而高兴,但现在的他只是微微心软了一下,就扭开了头。

  他还记得自己的目的,他不能让何觅留下来,继续错下去。

  “何觅。”他喊对方的名字,“你过来。”

  游霄调转脚步,去了客厅,在沙发上坐下来。他把手中的承诺书放到桌上,然后盯着何觅。

  “我们好好谈一谈。”游霄说。

  何觅一时有点儿畏惧,不敢过去,上一次他和游霄坐下来谈话,还是游霄出国的前一天。他在阴影里站了一会儿,心慌意乱,但最终还是握了一下拳头,指甲陷进肉里,带来些许疼痛。

  他走过去,站到游霄身边。

  “谈什么?”他问。

  “你想跟我重新在一起。”游霄说,“为什么?”

  何觅踌躇片刻,给出自己的回答:“因为我喜欢你。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我没有办法过没有你的生活……”

  游霄直视着他的双眼:“所以你过了一年多没有我的生活,最后又过来找我了。”

  何觅无言以对:“……嗯。”

  “那你就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游霄问他,“没有考虑过我想不想跟你在一起。”

  何觅好像胸口被重击了一下,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过了半分钟,他才开口说:“对不起。但是之前……你很喜欢我的……”

  这话说得他自己都不敢听,脸庞火辣辣地烧起来,但他实在不知道除了这句以外还有什么话可以说。

  他对游霄全无把握,最大的依靠,就是游霄曾经的喜欢。

  游霄叹了口气,说:“你也知道是之前。何觅,我之前那么喜欢你,那你都做了些什么?”

  何觅哑口无言。

  “我翻旧账没有要怪你的意思,过去的事情已经都过去了。”游霄说,“但是我希望你知道,我永远没法忘记它。”

  何觅轻轻地说:“我也不能原谅我自己。”

  两个人之间陷入一片寂静,这份寂静持续了一分多钟,游霄只是看着他的脸,而他只能够逃避地盯着地板。

  害怕一旦对上视线他就会溃不成军,落荒而逃。

  过了一会儿,何觅才又说:“但是我……不想离开你。”

  他就像穷途末路的赌徒,哪怕手里一个筹码也没有了,还要强撑着脸皮,无赖地继续博下去。

  游霄没有回答他这句话,而是拿出手机,按了几下。他们之间的谈话还没有结束,但他却突然做出这样的举动,何觅有些猜不到他的用意,但不祥的预感犹如黑云压顶,沉沉地压在了他的心头。

  “喂。”游霄打了个电话,很快接通了,他向对面喊道,“妈。”

  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就算电话不开免提,何觅也足够听到对面游夫人的声音。

  “怎么了,突然打电话给我?”游夫人笑着说,“难道是今天A国太阳从西边升起了?”

  游霄道:“我们这儿太阳刚下山。”

  游夫人说他连个玩笑都不会开,没意思,但难得儿子主动打个电话,她又刚起床没多久,早上天气太冷了,不想出门,正好也没有事情做,干脆聊了起来,开始和儿子说新年的安排。

  今年的春节来得早,但是仍然和游霄的假期错开了。说着说着,她又开始了老生常谈:“真是的,你就不该出国留学,国内的学校不是更好吗?现在每年都不在家过年,像什么话。”

  游霄道:“有何觅陪你,还不够吗?”

  不说还好,一提何觅,游夫人就开始唉声叹气:“之前还好,最近小觅也不怎么来了,电话也不怎么接得到,明明都放假了,都不知道在忙什么。近年关了,你爸也更忙了,我自己一个人呆着,真是没什么意思。”

  何觅的头越来越低,下巴都快抵到自己胸口了,两只手也不自觉地绞在一起。游霄又和妈妈说了什么,他也没有听清。一直等到游霄挂掉电话,又叫了他一声“何觅”,他才猝然惊醒。

  下意识地,何觅后退了一步,似乎预感到游霄接下来的攻势会让他难以招架。

  游霄也顺着他的动作站了起来,一米八九的身高立刻就压倒了他:“何觅,我妈怎么办?”

  “她一直都把你当半个亲儿子看待,你想过我们在一起了,我妈要怎么办吗?你回去要怎么面对她?”

  何觅瞬间眼眶发红,肩膀也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看起来像是要被压垮了一样,嘴唇都发白了,好不容易才挤出几个字:“我……对不起她……”

  游霄俯视着他。从这个角度看下去,何觅的脸简直小得过分,好像都没有长多少肉,下巴尖得和女孩子差不多。

  他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惶然地张了几下嘴巴,再出口的声音已经带上了浓浓的哭腔:“我在来之前就做好准备了,我知道我永远对不起她,我没有资格再回游家了。”

  游霄的手攥紧又放开,他几乎是逼着自己放开,这样才能装成铁石心肠、若无其事。何觅的话让他心口抽疼,让他又花了很长时间,才逼出自己的下一句话。

  他狠心地说:“你不想回去,我还想。”

  何觅一时没有回答,只是红着眼睛望着他。

  游霄语速快起来:“何觅,你知道同性恋意味着什么吗?就算我和你在一起了,不让他们知道,隐瞒他们一两年。那等我毕业了呢,等我回国了呢?将来我爸要我继承家业,要我娶妻生子了,到那时候,你准备怎么办?”

  哪怕他想过这些问题无数次,当游霄把它们说出来,他仍然如此不堪一击。

  他们要在一起好像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游霄只需要简简单单地把他们之间存在的客观阻碍都摆出来,就足够让他无言以对,击得他节节败退。

  何觅声音都在哆嗦:“那就娶妻生子吧。我……我不需要名分,我可以当地下情人。”他又说,“其实我也不用你喜欢我,真的,我只想要你不要再拒绝我,能够让我呆在你的身边就可以了……”

  说着说着,他的腿脚发软,几乎要跪下来了。

  何觅的勇气像一个气球,他用一年的时间,一天一天往里面充气,让它鼓起来,让它膨胀到足够带着他飘过大洋,来到游霄身边。

  但气球终究只是气球,哪怕变得再大,扎一个洞就会漏气,用力捅下去就会炸开。

  可能几秒钟,几分钟,或者一个世纪。他没有看游霄的表情,只听到游霄的声音,如同无情的判决,降临在他身上。

  “你想让我再当一次人渣吗?”游霄说,“我当了两年的垃圾还不够,你想让我永远错下去吗?”

  何觅耳旁轰鸣一声,最终完全跪了下来。

  他连呼吸都变得很慢,微不可计。

  游霄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不看他,不去将他扶起来。

  在他们的最后,他们都没有看到彼此的表情。

  “那你最后再说一次吧。”何觅说,“说你再也不想见到我,让我死心。”

  他知道何觅要放弃了。所以他说:“我再也不想见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