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提线爱人>第三十章 重逢2

  房间里的空调暖得没那么快,游霄把人放在床上,拉下帽子看他的脸。何觅双眼紧闭着,脸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游霄开了二十分钟的车,手暖和不到哪里去,但手指碰到何觅皮肤的时候,双方的温度差却相当明显。

  游霄收回手,把空调温度调得更高一点。

  何觅戴着手套,摘掉之后,手指被冻得有些红肿。游霄又给他脱了鞋袜,脚趾也是如此。至于衣服他倒是穿得很厚,羽绒服脱掉里面还有毛衣,游霄没有脱他的裤子,只把裤脚翻出来看了看,有两层,内层有毛绒,单论保暖措施其实是做到位了的,体温也没有降低得很厉害。游霄盯着他的脸,都不知道该说他傻还是蠢,又或者还没有笨到无药可救。

  如果从打电话之后,何觅就守在他家门口了,那少说也等了四个小时,没有严重冻伤实属万幸。

  游霄又叹了一口气,去卫生间接了一盆冷水回来,用毛巾慢慢地给他搓洗,过了一会儿又接了第二盆温水。何觅躺在那儿,没有动作也没有什么反应,偶尔喉咙里会溢出一两声短暂的呻吟,听着微弱又可怜。

  隔了这么长时间再次相见,却是这样的情形。游霄一言不发地给他做应急处理,花了快一个小时,何觅的脸才渐渐恢复血色。

  在这过程中,游霄加起来只看了他的脸四次。第一次看的时候,他一不小心就凝视了很久,看这张脸上有什么变化,与分离前相比有什么不同,何觅是不是瘦了一些,注意到自己看的太久了,他才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第二次第三次,他都只是简单地确认脸色,目光停留几秒钟就挪开。

  最后一次,他不知不觉中伸出了手,再去探何觅的脸颊。他的手已经热起来了,但何觅还没有,脸颊感受到热源,何觅贴着他的手背蹭了蹭,力度像小猫蹭主人。

  游霄僵了一下,将手收了回来,不再亲自试何觅其他地方的体温,转而找出了温度计。

  在去拿药箱的时候,游霄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同学打来的,问他现在有没有空,能不能来送一个女同学回家,今天的天气太差了,他们一时招不到足够的车。游霄说抱歉,现在没有办法过去。那个女生抢了电话,或许是酒喝太多了,她说话有点儿口齿不清,撒娇地喊了好几声游霄的英文名,游霄又回绝了一次,然后挂了电话。

  虽然在电话里和何觅说要去夜店,但游霄并没有去,而是去了图书馆自习。他呆了很久,心神不宁,什么也学不下去,所以最后还是选择回家休息。

  在路上他就有不祥的预感——或者说更早之前,从接到那个电话开始。

  见到何觅的时候,他最大的感想竟然是,果然如此。

  他给何觅的手指涂上冻伤膏,快要涂完的时候,何觅开始发出声音。他艰难地睁开眼睛,迷蒙的双眼眯了两下。游霄看他一眼,没有说话,把他的手放下,坐到床尾去。

  “别,别走……”何觅说,“少爷不要走……”

  他好像焦急想说话,但发声对他来说变成了一件困难的事情,嗓子又干又疼,说到最后他还咳了两声。游霄放下冻伤膏,去卫生间洗了洗手,接着去拿了刚才烧好现在已经放温了的水。回到房间时,何觅已经掉下了床,他吃疼地抓住脚踝,不敢碰自己的脚,听见游霄的脚步声,他匆匆抬起头,看起来相当惶恐。

  “你冻伤了手脚。”游霄面无表情地解释,“手放开,我刚上完药。”

  何觅立刻松开了,无措地把两只手举在空中,生怕再让它们碰到点什么,害得游霄白费功夫。

  游霄把水杯放在床头柜,半跪下来,重新把何觅抱上去,再把水杯凑到他嘴边。何觅看看他,再看看水,反应很慢,仿佛连神经都被冻住了,过了许久,才张嘴喝水。

  他喝下一点,游霄就随之倾斜一点杯子的角度。何觅喝得不快不慢,喝到一半的时候他就足够解渴了,但他没有停下,他的头脑还没有恢复正常的思考能力,而他的本能又贪恋此刻的互动,所以他将一整杯水都喝完了,一滴都没有剩。

  两个人都没有开口,这简单无趣的互动结束后,游霄又把水杯放下了。他重新坐到床尾去,何觅呆呆地看着他拿起药膏,碰了一下自己的脚。

  何觅这时才意识到他要做的事,缩了缩脚:“不要碰……”

  游霄抬头看他,脸上还是没有表情。何觅说:“脏……我自己来……”

  尽管何觅的手也伤着,但他看起来实在很在意这点,所以游霄停手了,把那一瓶不怎么好闻的膏药放下。何觅小心翼翼看他一眼,调整姿势,用不怎么麻和痒的手指沾了膏药,开始给自己抹药。

  他的动作又慢又笨,脑子也是,有点儿分不清自己是在做梦还是身处现实。

  游霄也没有告诉他,早在他醒来之前,自己就碰过很多次了。

  两个人之间又安静了很久,相处起来就像被迫尴尬共处一室的不熟的人。游霄看了一会手机,看通话记录,看何觅打的那个电话,六点二十一分,再看一眼现在的时间,已经十一点半了。

  把“你什么时候开始坐在那里”的问题吞回去,把“你来干什么”的话也吞回去,再将责问和一些略显严厉的话都压下,游霄最后问他:“吃饭了吗。”

  “没,没有……”何觅回答。

  游霄起身去了厨房。游家本来要让他带厨师和司机和保姆过来,但游霄没同意,只说需要的话自己会请家政。一年多下来,他也学会了自己做饭,虽然不如在家里吃的好,但他也不是那么挑食的人。

  端着粥回去的时候,何觅正紧紧地盯着门,他推开门时,何觅来不及将眼神收回去,变成一个很拙劣的躲避状态。他的脸上浮着一层薄薄的红,头发垂下来,露出的耳根也是这个颜色。再抬头看游霄时,他又是那个很熟悉的、楚楚可怜的眼神,看得游霄心里头揪了一下。

  这么长时间不见,何觅除了变瘦,竟然没有多少变化。

  如果可以,游霄绝对会选择不和他见面,或者在他下飞机的时候就逼他回去。

  如果早几个小时回来,游霄会把坐在那儿的他揪起来,骂一顿再赶出去住酒店或者旅馆。

  但事实是何觅晕在了他家门口,而他把人捡了回来,心虚到甚至不敢脱何觅的衣服进行详细的检查,只敢绷着一张脸,说少少的几句话。

  他们分开的时间理论上来说已经够长了,但游霄却还没有完全从那段时间走出来。他不能正常地面对何觅,而看到何觅装可怜也还是会心软。

  在这短短的几步路里,游霄用冷静的表情想了很多东西。

  其实他可以现在就带着何觅去医院,用正当的理由把何觅留在医院接受照料,等到好了再把人送回国。又或者他可以联系父母之前给他安排的医生,医生不会介意多拿一份酬劳花几天的时间照顾一个病人。

  但事实是他走到了何觅身边,何觅乖乖地往里面坐了坐,为他腾出位置,而他拿着勺子,开始给何觅喂粥。

  他感到抗拒,但他多多少少有了一些长进,没有表现出来。

  何觅精神不好,醒来之后就一直紧绷着,喂他吃过粥后,游霄在厨房又待了一会儿,再回来看他时,他已经重新躺在床上睡着了。

  窗户紧紧地关着,但窗帘没有完全拉上。游霄走过去看了看,雪依然下着,絮絮飘落。他忽然拉开了一点缝,将手探出去,室外强烈的冷空气一瞬间侵蚀他的手指,但他没有马上收回,而是任由自己的手变凉。

  再次关上窗户时,游霄把窗帘也拉上了。他低头看自己的手,原本白皙的皮肤已经微微发红,指尖也冰冷僵硬。他走到床边,再看了一眼何觅的手脚,微微摇了摇头。

  抱何觅进屋的时候他没有想太多,直接抱到了自己的房间里,时间不早了,何觅也睡熟了,游霄自己去客房将就睡了一晚。

  睡前他给家政发短信,要她明天早上过来,帮忙照顾客人。

  第二天还有课,他不可能也不想呆在家里陪着何觅。

  然而事情总是比预想的来得坏,半夜的时候,何觅发烧了。

  这一晚上游霄并没有睡好,入睡时间比往常推迟了两个小时,到半夜还醒了一次。客房没有卫生间,他就出了门,路过自己的房间时,听见了何觅的呻吟声。

  何觅在被窝里蜷缩着身子,烧得脸颊通红,嘴唇也艳得厉害,与晚上被游霄捡回来时相比完全是两个状态了。游霄只能皱着眉头先给他测体温,量出来38.9度,烧得厉害。

  半夜三点半,游霄打不通家庭医生的电话,只能自己处理。他去洗了湿毛巾给何觅敷上,又从药箱里找出退烧药,上网查了一会能不能就这样吃,然后烧了水兑成温水,叫醒何觅喂他服下。

  何觅喝药很听话——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几乎没有什么不听话的时候。

  但是吃完药后,他又用手指揪住游霄的衣服,怎么也不让走。可能是实在难受,他眼睛里一滴接一滴地掉泪,泪水几乎浸湿了整张脸,嘴里也开始稀里糊涂地说话。

  “不要走……少爷……”他乞求道,“别不要我……”

  生病中的人没有理智可言,游霄和他说“放手”,他也完全没听懂。他的手还有伤,哪能这么乱碰。无奈之下,游霄只好捉住他的手腕,逼他放手,他没有力气,对抗不过,但是不屈不挠,又一次试图抓住游霄的衣服。

  “何觅。”游霄又喝了一声,“何觅!放开!”

  他这才像被吓到一样,愣愣地仰头看着游霄,但眼睛已经全是水光了,估计视野也是模糊的。

  “对不起,对不起……”他开始道歉,“少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游霄拿他没有办法,只能在床边坐下,按着他的手脚让他重新躺回床上。何觅没有反抗了,只是流着眼泪看他,蠕动嘴唇发出卑微的声音:“不要走……”

  仿佛不敢再做什么,只能发出最后的、无力的请求。

  “我不走。”游霄说,“你发烧了,好好休息。”

  他拿纸巾给何觅擦掉眼泪,擦了两三次,何觅闭着眼睛,泪水却仍然在流出来。游霄又给他换了毛巾,然后靠着床头坐下。许久过后,何觅的手指不自觉地移了过来,又一次小心地捏住他的衣角。

  何觅乱七八糟地说了很多梦话,说“喜欢你”,说“对不起”,喊他“少爷”,又喊他“游霄”。他喃喃地念了一会“不要走”“不要丢下我”,过了一会儿,又开始重复地说“喜欢你”和“对不起”。

  在暗淡的夜灯下,游霄凝视这张脸,有一种错觉,何觅就像缠绕在他心脏上的菟丝花,没有他就无法存活。

  然而何觅缠得太紧了,也让他觉得无法呼吸,十分难受。

  游霄遵守诺言,没有离开这间房间,因为发烧的何觅就连在梦里也不安稳,而他又探了两次何觅的体温,没有丝毫降下的意图。但他不愿意和何觅躺在一起,因此只是靠在床头,拿了个枕头垫在后背,就这样浅眠。

  其实在出国之后,游霄的睡眠一直不好,今天换成这样苛刻的入睡条件,更是糟糕。

  半睡半醒中,他还能听到何觅的低吟声,感受到时间的流逝。中途有两次,何觅用脸蹭他的手,眼泪蹭到他的手上,比手掌温度高上一些的皮肤和液体,让他本能地缩了一下手。

  大概到五点半的时候,游霄睡不下去了。坐着睡觉难度太大,他的脖子有点酸,腰背也不舒服。夜灯还开着,一直没有关,他低头看何觅,何觅似乎睡熟了,不再说梦话,也不再乱动,只是脸颊依旧绯红。

  这间房间里的空气并不是很好闻,游霄感到压抑、胸闷,不知道是因为连续开了七八个小时的空调,还是因为何觅在这里。他轻轻地站了起来,忽然之间觉得无法忍受下去了,往后退了一步,停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转头,出了门。

  照这个样子,他觉得自己是无法再睡好了,干脆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家政阿姨约好七点过来,他现在没有事情做,也没有做事的欲望,在自己的家里走了一圈,最后他还是在沙发上坐下。

  他拿出手机,随便看了点新闻,然后是老师和同学发的邮件。翻着翻着,他点开了短信,突然想起了上一个冬天何觅给他发的短信。

  那两条短信他已经删掉了,连带着号码也一起拉黑。

  并不是为了防备何觅,而是为了防备他自己。

  刚刚分开的时候,若要说没有半分怨恨,那一定是自欺欺人。

  他自以为是地想要和何觅分手,给何觅新的人生,但他的负罪感和他下了那么大决心做出的决定,对何觅来说却什么都不是。

  在他眼中懦弱无用、愚钝笨拙的何觅,却早就看破了他的心思,将他的感情玩弄于股掌之间。

  这是他不能接受、也不能理解的事。

  在出国后很久,甚至至今,游霄还是会想,其实那些说不定真的只是何觅编出的谎言。何觅会笨到和他上床来报恩,当然也会为了不让他自责而把错误都揽到自己身上。

  这同样是一种可能性,而且是他更愿意相信的。

  但无论真相如何,那都已经过去了,他切断了他们之间的纽带,独自到了这么远的地方。

  游霄希望这是他的解脱。哪怕不是,他们分隔这么远,断掉了所有的见面手段和联系方式,他不会再受到何觅的影响,总能一点一点地将何觅的存在感抹消。

  前几个月他没有上课,花了不少时间考驾照,熟悉环境,融入这语言、习惯、思想都完全不同的新土地。

  后来学校开学了,他认识新的同学,加入新的圈子,进行正常的社交。

  但妈妈来他这儿小住的时候,他还能没能控制住自己,若无其事地打听了何觅的情况。

  游夫人取笑他,怎么自己不问何觅,也太别扭了吧。游霄只能找理由说,就算平时有联系,但何觅一直都不喜欢和他说自己的事情。

  游夫人侃侃而谈,说何觅经常来陪自己,比你这小没良心的好到不知道哪儿去了,又说何觅打工的事。学校的话她不是非常清楚,但有几个周末何觅因为同学聚会而没有回家,估计和同学相处也很融洽吧。

  游霄竟然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心情。

  按理来说,他应该放心,毕竟他的初衷就是让何觅回到普通的生活里去。现在的何觅走上了正轨,有正常的家庭相处和正常的同学关系,而且花的时间也比自己预想的要少得多,无疑是件好事。

  但这样快走出来的何觅,衬得无法释怀的他格外可笑。

  游霄仍然常常梦到他,梦里是琐碎的同居片段,还有他和何觅提出分开时何觅的表情。

  何觅对他口不择言的表白。何觅说的“喜欢你”。

  这像无法消除的诅咒,死死地扎根在游霄的脑海里。

  何觅给他发那两条短信时,他没有忍住,很快地回复了。

  回复的速度快到他恼羞成怒,以删除拉黑来发泄对自己的怒气。

  冬天过去,春天也过去,游霄觉得自己只是换了一个地方原地踏步,乍一看离开了很远,实际上不过是在自欺欺人。

  暑假之前,他预订了回国的机票,像是想要逼自己去面对,去强制脱敏。

  但没过多久,他又将机票取消,找了理由,又逃避了这一次假期的回国。

  游霄曾经想过,如果何觅没有骗他,在他们同居的那两年里对他说了喜欢,他们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

  但是没有如果,发生过的事情就是已经发生了。

  他们分开得那么难看,彼此都不留一点体面。

  游霄也经常想,何觅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他,何觅口中的话,何觅的感情,有几分真实。

  他对何觅来说无疑是最重要的人,但何觅那么笨,那么一根筋,说不定根本分不清那是感激依赖还是真的喜欢。

  诸如此类,他经常思考。到后来,他想得太多,干脆也就不想了,因为终究都是他自己的想法,是他一厢情愿的猜测。

  何觅今天来找他,他也猜不到,何觅的目的是什么。是来挽回他,还是只是不习惯没有他的生活,是不是依旧想要依赖他,想要他的同情和心软。

  游霄抬头看房间的门,透过房门,想房里睡着的那个人,这两年来的一个念头越发清晰。

  其实他们拼凑在一起,本来就是错误。一份建立在畸形基础上的感情,不管怎样搭建,最终都很难有好的结果。

  他不想重新和何觅在一起。

  何觅看起来不能没有他,但就像分开的那段时间何觅能正常生活,就像现在他离开房间,何觅也能安睡。他在何觅的身边可能会给予何觅一时的安心,但他在何觅的身边,何觅就永远不可能有独立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