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提线爱人>第二十八章 现在5

  生活仍然要继续下去,在这个周末过去后,何觅回到学校上课。没有课的时候,他不再需要去找游霄了,时间空出来,偶尔也会接受同学的邀请,一起去聚餐或者看电影玩游戏。

  何觅并不是不擅长社交的人,他会在同学聊天的时候说上几句话,不显得不合群,也不会过分突出。其他人笑的时候,他会跟随气氛笑一笑,而一起抱怨些什么的时候,他同样会跟随话题,说一些在这个时候应该说的话。

  只不过每次回去了,何觅都会重新安静下来。

  他回忆那些融洽的交谈,那些和谐的、理应令人开心的活动,却完全无法找到其中的乐趣在哪里。他好像只是一个设定好了应对程序的机器人,被迫融入正常人的生活。

  游夫人几乎每两个月都要去国外看看游霄,在他那儿小住几天,再带些照片回来。何觅找她讨要,她也总是很乐意地给,又高高兴兴地说,等到了暑假,就带他一起过去,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就算平时可以视频聊天,这么长时间没见,肯定也很想念彼此。

  何觅和游霄之间没再有联系,他的微信和手机号都被游霄拉黑了,但即便如此,两个人却都心照不宣地撒着谎,维持彼此有联系的假象。

  与游霄分开后,时间就变成了一个简单的计量单位,天数不断地加一再加一,很快到了暑假。

  游夫人就如同之前所说,准备带他出国小聚,然而何觅装作忘记了那件事,和她说自己又找了个暑假工。

  “什么暑假工啊?”游夫人问他,“要做多久?”

  何觅找的是很简单的服务生工作,午后的班,有晚饭时间,和经理商量的是做两个月,等开学后再看看要不要换工作时间。

  游夫人又问了工钱,何觅报的数字让她皱了皱眉头,但她没有发表看法,只问:“能不能请假?这样的话我怎么带你出去玩啊?”

  何觅为难地说:“餐厅比较忙,而且我才刚开始做,不太合适……”又道歉说,“对不起,我把这件事给忘了。”

  游夫人只能遗憾地摇了摇头,何觅长大了,有自己的时间安排和打算,她也不好过多干涉。尽管她觉得那点儿工钱完全不值一提,但还是应该照顾孩子自尊心。

  虽然没能带他一起出去有些遗憾,但暑假期间何觅回游家来住,这对游夫人来说也是一件好事。她心肠软,重感情,身边总是需要别人的陪伴,丈夫因为工作的原因总不着家,两个孩子就是她最大的感情寄托。

  先前有一次,她向何觅抱怨,她和游霄提过,让他多回国几次陪陪自己,却被游霄拒绝了。她也知道游霄是个有主意的人,但她宁愿他不要变得那么好那么独立,更想要他做个普通一点的孩子,呆在自己身边。

  那次之后,何觅回游家的次数就多了起来,他陪游夫人一起喝茶做蛋糕,也帮她按摩和她一起散步,陪她聊各种富太太八卦。游夫人笑的时候,他就按照自己一贯的社交习惯,陪她一块儿笑,表现得如同一个最正常的养子。

  游夫人喜欢夸他乖,夸他心灵手巧,夸他温柔体贴。

  但每次听到这些话,何觅却总是觉得无地自容。

  游夫人不清楚真相,他却再清楚不过。如果不是他,游霄根本不会走,她也不会缺少孩子的陪伴,以至于从他这个劣质替代品身上寻求安慰。

  他害得游霄自厌自弃,逼得游霄失去了骄傲和尊严,为了避开他而远赴重洋,他却在这儿趁虚而入,霸占了游霄原有的位置,窃取原本应当属于游霄的关爱和夸赞。

  麻木的每一天,像流水一般逝去,很快到了冬天。北方的冬天虽然有暖气,但还是不好捱,每年到冬天,游夫人总会犯各种各样的小病,何觅也因此回家得更加频繁,只要有机会就去照料她。

  十二月的一个周末,何觅在去给游夫人送参汤的时候,在门外听见她讲电话。

  她是个温柔和善的妇人,讲话永远不紧不慢、温声和气,但这次的电话里,她却似乎有些急躁,又有些生气。

  “为什么不回来?连回家过新年都不肯吗?”她难得地扬高了声音,“之前你不愿意回来也就罢了,怎么连一年一次的春节都不过了……上课?上课不能请假吗?我问陈太太,她家的孩子都可以飞回来过节,怎么就你不行……”

  何觅在门外站了一会儿,等到她声音停了才敲门。游夫人让他进来,他把参汤放到桌上,不等他说话,游夫人已经带着哭腔开了口:“这家伙真是翅膀硬了飞高了,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她眼睛泛着红,带着些许赌气地说:“不回来就不回来,我还非要见他了不成?我身边又不缺人陪。”

  何觅也不记得自己安慰了她什么,可能乱七八糟地说了不恰当的话,但他顾不得了。他勉强保持冷静,哄游夫人喝完汤休息了,就落荒而逃出了游家。

  十二月的B市下着雪,他出门时又忘了穿外套,只穿了里衣和一件毛衣,走在冰冷的空气中瑟瑟发抖。他魂不守舍,牙齿打颤,过马路时还险些被车撞到,被车主痛骂了一顿。

  天气实在太冷了,他的手指仿佛都要结成冰,但他却自我惩罚一般坚持地走着,一直听到路边手机运营商放着的广告,才停下脚步。

  何觅怔怔地抬起头来,看了一会儿,听了一会儿,他走进店里,买了一张新的手机卡。

  游霄出国后换了新的手机号,何觅尽管没有存下来,却一直牢牢记着。手指冻得太厉害了,他按了好几下屏幕才按出反应来,艰难地把一串号码打出来后,他按下拨打,又一僵,连忙在没拨通之前挂掉,转为发了短信。

  “游霄,阿姨因为你不回来的事很伤心,最近又经常生病,心情也不是很好。她很想你,你还是回来陪她过年吧。今年我不会回去的,不会和你见面。”

  发出去之后,何觅又发现自己没落款,急忙补了一句:“我是何觅。”

  他紧张地检查自己发的两条短信,生怕其中有什么措辞不合适的,但还没检查完,游霄就回了信。

  手机振动的那一刻,何觅有一瞬间恍惚,不能确信这是来自游霄的回信,还是任意哪个APP的消息提醒,或者漠不相关的骚扰短信。他瞪大眼睛,过了几秒钟,眼睛才凝神,看清那上面的字。

  “我一月份开学,不回家和你没关系。”

  “没关系”三个字刺目至极,何觅被扎得眼睛发酸,但这是时隔几个月游霄第一次给他的回信,所以他仍然贪婪地凝视着,半点都舍不得移开视线。

  他移动手指,想要再打几句话,劝说游霄,或者向游霄道歉,然而屏幕上出现的只是毫无规律的字句排列,他的行动与他的想法无法同步,他的心乱到了极点,以至于他连正常的话都组织不起来。

  最后,何觅把那些字全部删除,输入框里又留下孤零零的跃动光标。他把自己的手握成拳头,放在身边,好像这样就是钳制住了自己,不再让自己说出多余的、自我意识过剩的、折磨游霄的话。

  如果他在短信里对游霄的承诺起到了作用,游霄愿意回国,普普通通地和自己家人团圆,那是再好不过的结局。

  但游霄没有答应,那么,何觅也只能够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回到游夫人身边。

  厚颜无耻地顶替游霄的位置,陪游家人过这个春节。

  除夕夜当晚,游先生、游夫人和他一起吃了年夜饭,一起看了春晚,熬到时间晚了,游先生抱着游夫人回了房间,又叮嘱他,明天早点起来,他们要回本家去探亲。

  探过亲后,游先生的春节假期就结束了,但游夫人还没完。她又带着何觅去和姐妹们相聚,煞有其事地同她们介绍自己的养子。

  回去后,何觅借口有事要做,离开了游家。

  春节的喜气仍然洋溢在城市里,迎面而来的每个人都是笑容满满的,何觅却格格不入,全然没有欣喜。褪去了作为假面的笑容,他的脸上留下的只有迷茫。

  他为了补偿而留在游夫人身边,但他的罪却仿佛赎不完一般,哪怕他尽可能地努力了,尽可能地让游夫人不要感到遗憾与伤心了,他心口的空洞却没有半丝要被填上的迹象。每时每刻,他都只感到空虚与痛苦。

  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当初和游霄同居的公寓,进了电梯,按下十八层的按键。

  何觅有点儿迟钝地想,他来这儿做什么,一切早就过去了,然而拿出钥匙串,那儿却仍然挂着公寓门的钥匙。他总是带在身上。

  太久没人来了,钥匙孔那儿都积着一层薄薄的灰,但何觅打开门的动作没有受到任何干扰。钥匙一转,门咔哒一声开了,他踏了进去,熟悉的一切进入视野。

  何觅止住了动作,像被定住一样,凝视眼前的东西。

  尘封的记忆就如同门一样被打开,何觅回忆起他和游霄在这里发生过的所有事情。

  刹那间,他眼中充满了泪水,无法自制地发起抖来。他的脊背弓起,大口呼吸,汹涌的记忆冲撞得他理智全无,不管不顾。

  少爷,少爷……

  他手忙脚乱地找出手机,按出那一串倒背如流的数字,点击拨通放到耳边。

  在这一刻,世界上所有的东西对他来说都不再重要,他只想要寻求些许属于游霄的存在感。他忘记自己的忍耐,忘记自己的承诺,心急如焚地、热泪盈眶地等待手机另一端大洋彼岸将会传来的声音。

  几秒钟过后,机械的女声响起:“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正在通话中。”

  被拉黑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提示,他已经用曾经的那个手机号听过无数次了。

  何觅的手垂下来,手机掉在地上,两只手也扣在了一起,自我惩罚一般地抓挠着。

  他在干什么,他又做了错事……何觅无知无觉地咬破了嘴唇,又抓破了手背,一低头就看见手背上杂乱红肿的抓痕,与渗出的鲜红的血。

  他愣了许久,不可思议的是,在看到那血滴之后,他那杂乱的心竟然生出些许平静。

  这一天过后,何觅无法再欺骗自己了。

  就如同戒烟的人往往只需要一根烟就能复发烟瘾,何觅在那时候向游霄拨出了电话,从此无法再维持之前既定的模式。

  这个冬天比以往任何一个冬天都要冷,甚至比七岁时那个冬天更加可怕。何觅发了一次烧,烧退之后游夫人心疼地给他又多买了几件衣服,而何觅也不顾仪态是否好看,每天都把自己裹得里三层外三层,活像一只臃肿的企鹅。

  然而即使防护得如此严密,即使他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呆在有暖气的房子里,那股寒意还是阴魂不散地纠缠着他。

  他比过去更加频繁地想起游霄,想起游霄从小到大的所有变化,想起游霄对他露出过的各种表情。每一次的回忆,都像是他在冬夜里点燃的火柴,带给他一阵虚幻而简短的温暖,再让他坠入更加无法忍受的寒冷之中。

  那天之后他又有许多次的“情不自禁”,有时候他会在打完那串号码后停手,有时候则是在拨出之后慌张挂断。游霄给他划定了不要再来折磨自己的界线,而他正在向那条线危险而自私地靠近、企图跨越。

  何觅被分割成两个部分,一个部分贪婪而无耻地渴望着游霄的存在,另一个部分无力地制止着它,告诉它“不可以这样做”。

  他做了许多错事,落得这个下场都是他咎由自取。事到如今,他没有资格去打扰游霄重新步入正轨的生活。

  新学期开学后,何觅时常神思恍惚,有时候明明是去上课,回过神来,却已经一节课都过去了,他挎着包,走在不知通往何处的路上。一般这种时候,他会改变自己的方向,去自习室看书,或者回到宿舍休息。然而不管做什么,结果却还是走神,他会在自习室待到关门,又或者睡到夜半惊醒,这个时候舍友们都已经胡闹完一晚上熟睡了,只有他错过了一切,变得异常清醒。

  然后在这漆黑的夜里,他无可避免地想起游霄。

  他用手抓挠自己,把手臂抓出一道又一道的伤痕,在被窝里蜷缩成一团,张开嘴做无声的呻吟。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精心注意自己的仪表,指甲也剪得不那么勤,尽管只留个一两毫米,指甲也能在这失控之下抓破自己的皮肤。简单的疼痛不足以让他停下,等到手指和手掌都摸到湿濡的液体了,他才能慢慢地平静下来,重新陷入沉睡。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冷空气似乎不甘心就这样一走了之,在这个冬天的末尾,何觅回游家的那一天,气温骤然下降,又落了一次雪。

  何觅从公车上下来,步行到游家门口。他又分了心,最近走神几乎成了家常便饭,于是他没有直接进门,而是绕着游家的围墙走了一圈。

  地上的雪已经积起了薄薄的一层,脚步踩下去,就留下一个凹陷。何觅盯着地板,一步一步地走,想着今天要跟游夫人做什么来着,想不起来了,今天好冷,讨厌下雪。几朵雪花落到了他的睫毛上,于是他下意识想要动手扫掉,然而他戴着手套,手套里的每根手指却都是冻着的,只是想要动一动都僵得厉害。

  这样的感觉似曾相识,何觅却一时想不起来。他双眼一瞬不瞬,转而看着自己的手套,手套摘掉,露出被冻红的手指。

  眼角余光能看到的青砖白墙,忽然之间断了,他走到了拐角处。

  何觅顿时止住脚步,一时有些难以置信。他僵了片刻,微微转头看向那个墙角,再缓缓抬头,看到二楼的那个窗户。

  七岁时的不少记忆,因为年岁久远,何觅都记不清了。那一天他如何跨越半个城市来到游家的,他同样也忘了。

  但他还能在模模糊糊的记忆中看到,他摔倒在地,冻僵了的手拍到被雨水打湿的地上,然后他很久都没有动弹。

  可能有那么几个瞬间,他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可能是一路走过来饿死的,可能是因为天气太冷冻死的,也有可能是摔到地上的时候太疼,他被疼死了。

  但他没有死。

  一双干净而温暖的手扶住他,丝毫不介意他双手的泥泞肮脏,将他拉了起来。

  从那时候开始,他的命就通过无形的线,系在了那双手上。

  而脱离了那双手,脱离了那个人——

  何觅有点儿绝望地意识到,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变好了。

  天气开始转暖的时候,何觅重新打扫了那间公寓。他用的理由是,新找的兼职工作地点离公寓很近,想要周末过去住一住。他向来很少提要求,难得提一次,游夫人当然满口答应。

  新的兼职给的钱比上一份要少一些,但好处是它的时间更灵活,晚上的时间都可以空出来。

  何觅又报了一个英语补习班,每周三节课,都在晚上。他的英语一直很差,都到了大二下学期还没有考过四级,辅导老师帮他从基础补起,信心满满地承诺要补到他过六级。

  夏天到时,何觅回游家回得少了,原因是夏天太热,来回在学校和兼职之间已经相当累人,回游家的距离太远了,他有些受不住。

  游夫人舍不得,说:“小觅,夏天还要打工也太累了,要不然你把兼职辞了吧,就当回家给我当保姆,我给你发工资。”

  今年她要趁着游霄暑假去那儿玩一个月,待在家里的时间本来也不长。何觅笑着将这个话题带过去了,只承诺至少每半个月会去见她一面,游夫人也就没纠缠。

  学校,打工,补习班,何觅的生活被这三个地方的内容给充实得满满当当的了。每天上完课,他就搭车到打工的地方,工作完成后去补习班,磕磕巴巴地读那些对他来说难以理解的单词句子,有时候太累太晚了,他也就不回宿舍,直接去公寓,到公寓倒头就睡。

  然而即使如此忙碌,忙到他觉得自己都喘不过气来了,他想起游霄的次数却还是那么频繁。

  时不时地,何觅会想,自己现在都在干什么。

  毫无疑问都是错事,毫无疑问都是用心不纯、居心不良。

  但,就算意识到了这一点,就算无数次深刻地意识到这一点,他却还是无法停止。他的不轨之心就好像顽固而无理的病毒,深入他的程序影响他的行为,且无法删除。

  每到这种时候,何觅都会抓住自己的手臂,默默掐紧,然后又因为意识到自己手臂裸露在外而松开。

  之前掐出来的伤大多不深,但因为流过太多次血,也结过太多次疤,还是在他手臂上留下了不少痕迹。回游家的时候,他倒是用长袖外套掩盖过去了,因为游家整个夏天都开着空调,所以他的长袖不算突兀。但天气太热,他在外只能穿短袖,在学校和在打工的店,都有人好奇地问过他手臂怎么回事。

  不能再在手臂上留下新的痕迹,所以何觅的目标转移到了即使是夏天也能被盖住的地方。他口袋里放了一把小刀,当他为自己所做的事而感到难受时,他就会用它轻轻地在皮肤上划一下,凝视着鲜血从里面流出来,干涸了,他再熟练地给自己清理伤口擦上药。

  公寓里只有他一个人,所以他做这些无需再遮遮掩掩,久了,甚至还有些熟练。

  细小的伤口一次次被创造出来,又一次次愈合,在不为人知的地方一次次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何觅上了大三,这个时候,学业繁忙又成了他新的理由,他回游家的次数越发地少了。秋天过去了,又一个冬天到来了。

  游夫人因为换季又生了病,咳得厉害,何觅这才匆匆忙忙地赶回游家。他在厨房和阿姨一起给游夫人煎药,又亲手为她端上去,喂着她喝。生病时,人就是容易变得脆弱,游夫人轻轻地叹气,说自己最近什么都不顺心。何觅垂着头听她抱怨,到最后,忽然起身抱住了她。

  他有些颤抖,头搭在游夫人肩上,因为怕压到她,并不用力。

  “对不起……”何觅道歉,“对不起。”

  “道什么歉啊,我生病又不是你的错。”游夫人反而笑起来,“别忽然把错揽到自己身上。”

  她不知道何觅为什么而道歉,但何觅自己心知肚明,他悲哀地闭上眼睛,用嘴型喃喃地念了最后的“对不起”。

  寒假到来时,何觅登上了飞往A国的飞机。

  他带的东西不多,只有一个包,里面装了一两件换洗的衣服,和大概够吃一天的食物。在飞机上,他再次查看早就查好的路线图,不知怎么的,他有点儿想掉眼泪,但他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