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锚”会劝说你留在西城?】123问。

  【大概能猜到他会说什么。】

  楚无咎不会做没把握的事情。黄金的反应在他的预料之中,为他留在西城又打了个合情合理的补丁,总部哪怕派人下来稽查看出不对,也没办法在明面上挑出错处。

  123看着楚无咎和黄金告别之后,从心理咨询室出来,径直拐进了一家商场。因为要赶着来西城,楚无咎几乎没睡什么觉,只在车上稍微眯了一会儿,却丝毫看不出疲倦,反而精神奕奕。

  这多少有点诡异。

  出了商场,楚无咎就换了套衣服。

  123真想不到楚无咎连觉都不睡就是为了去商场买一套衣服,操着电子音在他脑袋里嚷嚷,【大哥,你都多久没睡了?回去睡一觉吧,你不要命啦!】

  楚无咎的衣柜里本身只有黑白灰三色,多以舒适沉稳为主,几乎不见亮色。如今换了一身打扮,明黄色卫衣牛仔裤上的破洞比衣服布料还多。叮叮当当的便宜五金小首饰挂了满身,手里还拎了一瓶一次性染发喷雾。

  【等会儿,不急着睡。】楚无咎对着商场光可鉴人的玻璃摆弄染发喷雾,仔细研究说明书。

  123看不下去了,【哥,你别捣鼓了。要弄什么颜色的头发你和我讲,我来改。】

  【谢谢哥。】楚无咎也不客气。

  三分钟,一个染着火红色头发,穿着打扮十分夸张的青年坐上了公交车。

  123锐评,【你现在有股不顾他人似乎的潮流。】

  楚无咎一脸无所谓。

  他真的变了很多。分明是多年的搭档,123竟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在平静的表象之下压抑着满腔的愤怒,瞳孔中的火焰足矣点燃落了一整个冬天的雪的平原。人类就是这样的奇怪,情绪总是来得莫名。

  123看着楚无咎打扮成这副奇怪的模样,猜测他可能要去见什么人。大城市的公交车开得很平稳,楚无咎一路坐到了终点站。

  他草草在街边的小摊子上解决了午饭,然后继续坐车,123不问他想干什么,即便是问了,楚无咎也不会说的。

  这种时候它甚至也不敢玩笑似的提起关望津塞给他的那张房卡,不去说起那句“下午见”。123是个会看场合的AI。

  主干道上的车渐渐少了。

  楚无咎没有再坐公交车。再往外开就是郊区了,123看着西城的地图,不明白楚无咎要去郊区做什么。

  直到楚无咎从路边花店里捧出来一束雏菊,123露出了一个困惑的表情,圆溜溜的电子眼变成了两个问号的形状。它在现实中没有实体,以虚拟形态存在于楚无咎的精神空间,因而连这点表情也不会被他看到。

  雏菊,郊区,这两个事物组合在一起,结果就显而易见了。

  出租车司机看到染着红色头发的青年捧了束菊花,目的地又是这一片儿著名的墓园,轻而易取地猜到他是来悼念亡者的。

  只是打扮成这副模样……

  未免缺了点尊重。

  楚无咎倒是不关心司机在想什么。他看向窗外,天色渐渐变得阴沉了,但一时半会儿不会下雨。他盘算着时间,觉得一切尚且来得及。

  这一片墓园建在郊外的半山腰上,远离城市,风景秀丽。只是天阴着,便也瞧不出环境优美,加上是亡者长眠的地方,于是显得寥落了很多。

  楚无咎拾级而上,顺着编号找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

  照片上的男孩不怎么悲伤的样子,他本身也不是喜欢哭哭啼啼的性格。他微扬起下巴,眼神偷着股不讨人厌的倨傲,瞧着镜头。

  楚无咎把雏菊放在他墓碑前,低声道:“来的匆忙,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他想了想,又收回这个问题,自己已经有了答案,“想必是不喜欢的。你好像有点儿花粉过敏。”

  他就这样站在墓碑前看了一会儿,123不懂他为什么面对死人都这般踌躇,分明有话要讲,却只是站着沉默。他望着照片,张京墨也挺不耐烦地瞅着他,俩人不像是旧友重逢,倒像是老对头挑了个阴沉的天气约架。

  不是逢年过节的,墓园很冷清。一排排冷硬的石碑林立,张京墨身处其中,却没有尚且在世时那么出挑了。

  楚无咎看了他以前的照片。张京墨虽然脾气不好,有点少爷性子,但为人很仗义,周围朋友不少。在无数张合照里,张京墨永远是人群的焦点。

  123没有系统地加载过“安慰”模块。它只是迟钝地发现这些亮色是意外早亡的原男主所钟爱的穿衣风格——在他性格大变之前,包括火红的头发、破破烂烂的牛仔裤。

  或许在后来的剧情中,这些离经叛道的服饰都被板正的西装取代,但是这些都不会发生了,张京墨的生命定格在了穿亮色卫衣破洞牛仔裤的年纪,他是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他已经永远闭上了眼睛。

  楚无咎是在为他感到伤心吗?

  123踌躇着。

  他们曾经走过很多个世界,也遇到过各色的人。世界上有太多不应该死去,但是却被命运判了死刑的人。

  那时候楚无咎刚刚入职不久,还很年轻,很难不热血上头,尤其当某个小世界的少年将军孤身走入鸿门宴时,他也曾在123的阻拦下质问过,为何不能救下他?

  123只是把剧本怼到他面前,【他应该死在这个时候。】

  将军不能活下来,因为剧情要他死。楚无咎想要去送他最后一程,123虽然觉得这是违规,到底还是为他遮掩了。那天晚上楚无咎笑着回来,也像今天一样,表面上很镇静,实际上难过得要死。

  可这一回,张京墨只是个普通人。

  它小心翼翼地开口,【马上要下雨了。】

  楚无咎嗯了一声。他看了张京墨最后一眼,顺着来时的那条路下去。

  ***

  楚无咎离开后郊外开始下雨,西城很大,乌云只集中在这一片,再大的雨淋不到城里去。苏雪茶下车时一把黑伞罩在她头顶,她从保镖手里接过伞,眉目倦怠,抬手制止了他们想跟上来的动作。

  来这种地方终究是带点雏菊什么的妥帖,再不济也是点儿白花,表达悼念和哀思。她却捧了一束鲜红的玫瑰,花瓣上带了点雨水,整场大雨都带着被雨淋湿的玫瑰气息。

  她刚出门时天气还晴。

  司机和保镖在门口,目送她踩着石阶往上。

  司机是她祖父母家的老人了。他从兜里掏出烟,猩红的一点在指尖明灭。

  保镖是舅舅派来的,话少。

  司机说:“你知道小小姐要去看谁吗?”

  保镖:“……”

  他没有交谈的欲望,但眼睛看过去就是在聆听。

  司机的面孔模糊在徐徐升起的烟雾中,似是叹息一般:“张家的少爷死的太早。”

  这条路苏雪茶来来回回走了无数遍。无孔不入的雨水把衣裙沾湿,发梢上也带着斜斜打进来的水珠。她满不在乎地抹了一把,把玫瑰花放在张京墨墓前。

  那束还新鲜着的雏菊让她的目光驻足几秒,张家人在张京墨去世后大受打击,思量之下决定远渡重洋,离开伤心地。

  如今西城还记得他的人,也不过寥寥。

  虽然不知道给张京墨送花的是谁,苏雪茶还是高兴的,他曾经的朋友没有忘却他。她把玫瑰摆正,和雏菊放在一起,然后蹲下来,用纸巾擦净照片上的雨水。伞笼罩着她小小的身影,墓碑上的张京墨望着她,倨傲的眼神分明有温柔的意味。

  “真好,现在还有人记得你。”苏雪茶看着那束花,低声说。

  她不是常来看他。

  起初,她连听到张京墨去世的消息都会心悸。

  “这个世界荒诞、虚假,令人恶心。”苏雪茶觉得冷了,缩了缩肩膀,聊天一般继续说道,“我不会让它摆布我的。你会在天上保佑我的,是不是?”

  “虽然我们之前老是吵架……”说着说着她有点儿哽咽了,苏雪茶顿了顿,声音渐弱,停顿的那一秒钟,眼泪涌了出来。

  她其实情绪很崩溃,不然也不会来见张京墨。自他死后,这个世界的恶意越发明晰,它捏造了那么多像张京墨的人,每个人都在干张京墨会干的事情。

  可他们偏偏展露出如出一辙的恶意,每个人都好像再把她往死路上逼。她求助的医生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可以分享秘密的旧友一个接一个离开了她——

  她永远记得失去最后一个朋友的那一天,躺在病床上的女生头一次有了点儿精气神,回光返照似的叫她惶恐。她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仿佛洞悉了她心中的恐惧一般。

  “不要担心。只有死亡能让我们分离。”

  于是死亡让她们分隔两地。

  苏雪茶渐渐明白了,只有她作为一个永远毫无知觉的、哪怕被伤害了也一声不吭的个体,才能够保全身边的其他人。

  张京墨其实也是这样。

  同样逃不开被逼上一条特定的路的命运,他甚至比她更加敏锐,更早地意识到了自己所处的境地,无用的抗争、意料之中的结局。

  天之骄子哪怕在幼儿园都是园区里出众的小孩。他们原本不该认识的太早,可惜他那时候光芒太盛了,在一天二十四个小时,所有人把大多数时间都花在学校的时代,一个张扬的、帅气的、足够聪慧的男生足以在所有人的口口相传之中堆积出了不起的名气。

  张京墨是苏雪茶的学弟,比她小一届。

  和他的英俊脸蛋同样出名的是他喜怒无常的少爷脾气,苏雪茶反反复复地从同学口中听闻,来了点兴趣,道:“他是哪个班的?”

  她很快就知道了他的教室,课表甚至行动轨迹。苏雪茶捏着同学递来的那张纸,耳边听到轻轻的叹息。

  “还不到时候呢。”

  “什么?”苏雪茶问。

  同学报以疑惑的眼神。她的声音脆生生的,和苏雪茶方才听到的那声叹息分明不是同一个人。

  “他脾气真的可坏啦。你要是不相信就去碰碰看吧。小雪居然会对这种小男孩感兴趣么?”同学说。

  在她看来,张京墨不过是一个脾气很坏的初中生罢了。

  苏雪茶撑着下巴,神情若有所思。她收下了那张纸,回答道:“没关系。我会去看看的。”

  直到后来,苏雪茶才知道“还不到时候”是什么意思。

  雨势渐大,雨水砸在伞面上碰撞出沉闷的响声。滂沱的雨声烘托出一点别样的静谧。

  “楚无咎也忘记了。他忘记了关望津。我原本以为他们是很好的朋友,无咎哥哥的朋友很少,连话也不爱说……可他们却住在一起。忘掉了也不是坏事吧,毕竟关望津不是好人呀。”苏雪茶用指尖描摹照片的边角,触手生凉,张京墨就沉睡在这样的寒凉里。

  半晌她苍凉一笑,那笑容中大抵无奈的意思要更多些。

  “他算运气好的,命还在呢。是不是每一个靠近我们的人都会变成这样?我之后不会再去见他了。让他做一个开心健康的普通人吧……”

  “很久没来和你说点什么了。”



  “你还记得我那个妹妹么?我之前和你说过的。她要结婚了。”

  “我想再试最后一次。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你知道的。”

  苏雪茶渐渐地越说越快,也越来越前言不搭后语。张京墨沉默地望着她,一如既往地望着。

  她忽而失了力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