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被欢迎的某位先生泰然自若地跟着上了电梯。

  关望津从楚无咎那里听说司羽,形容词无非是傲慢漂亮,温柔下是难掩的□□跋扈。

  北城算是经济文化都比较发达的一座城市,因而作为本国知名度极高的男艺人,司羽的大幅照片出现在商场和公交站台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只是落在关望津眼里,五彩斑斓的画面中心是一个看不清脸的男人,无数次目睹或耳闻“司羽”这个名字,他也没有具体的印象。

  “楚先生,老板在房间里等您。”

  经纪人为他们拉开房门,言辞之中甚至不敢把关望津加进去。他知道司羽现在必定凹好了最好看的造型等楚无咎进去,表面上或许波澜不惊一派淡然,实则竖着耳朵专心致志地听着门口的动静。

  门甫一打开,若有似无多草木清香扑鼻而来。窗帘紧闭,房间幽暗,从门口进入的光线照着沙发上那个花枝招展的人影,看似随意,处处都是精心的设计。

  真是花枝招展——

  没错,就是花枝招展。

  只可惜他们此行的目的明确,无心欣赏他这副花枝招展的做派,白瞎了司羽一番准备。

  关望津漫不经心地垂下眼睛,心想或许这就叫不战而胜。司羽漂亮、富有,可在楚无咎眼里不过是曾经背叛过他的旧友,如今挡在路上的石头,他根本无需同这种人去比较。

  司羽一直在暗中观察这位年轻的先生,又或者说是情敌——

  几乎只需要一眼,他就能够分辨出这位尚且年轻的、并不懂得隐藏自己情绪的小男孩身上看出他对身边人怀着什么样的心思。

  也是这么一照面,司羽察觉到关望津垂下眼帘,笑了。他竟以为这是关望津自愧不如的示弱表情,愈发不把这个情敌放在眼里。

  关望津身材高大,长相与他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惜人的价值不能仅仅通过外表去衡量,司羽漠然地想,脸蛋上他或许能够和自己平分秋色,但也仅仅是如此了。

  虽然他引以为傲的外表与关望津相比占不到什么便宜,可关望津毕竟不如他。方方面面都不如。



  不如他有钱,不如他认识楚无咎的时间久,不如他和楚无咎的感情深厚……甚至于,他不如自己爱楚无咎。

  司羽没有把年轻的情敌当一回事,转头温柔地对楚无咎笑:“你怎么突然来了呀?我都来不及准备什么东西。”

  提前把经纪人赶了出去,现场只有他们三个。他自然地起身,倒了杯蜂蜜水给楚无咎,然后才泰然自若地看向情敌,“这位先生喝点什么?”

  幼稚的把戏,自以为是的体贴。楚无咎替关望津作答:“不用麻烦了,我们马上就走。”

  “马上?”司羽始料未及。

  他并没有大度到真的对上一次的不欢而散毫无芥蒂,只是不想当着年轻情敌的面质问,平白落了下乘。楚无咎的毫不领情倒叫他难做了,仿佛他短暂的退让都是他的一厢情愿。

  楚无咎从来都不心疼他。

  是因为新欢吗?

  司羽勉强勾了勾唇角,笑容不达眼底。

  楚无咎对明面上的一切尴尬和气氛的迟滞视若无睹。来找司羽的路上,他的脑海中酝酿着一个离奇荒诞的想法。

  这想法太荒唐了,像是愤怒驱使之下的头脑一热,他甚至没有对关望津言明。如果他说出去,关望津会理解他吗?还是忽而意识到在这场闹剧里他或许也并不无辜,因为他是个残忍、利己、恐怖的疯子。

  司羽的脸上近乎离奇地露出受伤的表情。比他在大屏幕上的表演来的更真切,又更具有戏剧性。

  楚无咎无法控制自己心中疯长的恶意,它如同生长在阴暗之地的藤蔓,日益繁茂到难以拔出的地步。

  在彻头彻尾的恶念之中又奇异地生长出一点柔情。关望津悄悄握住了他的一只手,松解他因为用力而攥得发白的手指——楚无咎低头才发现他把拳头握得紧紧的。他根本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冷静。

  关望津用眼神询问他:你好还吗?

  终于,楚无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控制着语气,没有看司羽一秒比一秒难看的表情,只是温柔的、仿佛请求一般地对关望津说:“你可以先出去一下吗?我有话要和司羽说。”

  关望津愣住。

  司羽的惊愕不比他少半分,随之而来的抑制不住的欣喜将片刻前的郁气一扫而空。

  “好。”关望津迟疑片刻还是选择起身,他敏锐地察觉到楚无咎的状态似乎有些奇怪,可是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

  在这种时候探究下去显然不是明智的选择,他只好把怀疑归结为自己的拈酸吃醋和敏感多疑,回头温声说:“我在外面等你。”

  ***

  走出房门的那一刻,一个突然冒出的念头击中了他。

  门带上时“咔哒”一声轻响打乱了他的思绪。关望津猝然停驻脚步,转头看向紧闭的深色门板,仿佛想要穿透眼前的门看向内里,看着楚无咎到底要做什么。

  那个微不足道的可能性一旦成真,他将不知道应当怎么面对。

  关望津开始后悔他不应该把背包放在车上。如果把包带上了,他至少有时间验证自己的猜想,而不是焦躁地站在门口什么也做不了。

  在这漫长焦躁的三分钟里,关望津眉头紧皱,直至眼前的那扇门缓缓拉开。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只苍白的手,视线缓缓上移,他看不清楚无咎的表情。关望津心乱如麻,他迫切地想要用目光去描摹这张脸上一切细微的表情,是笑还是皱眉,是开心还是忧愁,最终却只能对着模糊五官深觉无力。

  他抬起手,轻轻抹掉了楚无咎面颊上的一抹红色。

  温热的液体,最熟悉又恐怖的气味。

  ……是血。

  这一刻,一切关望津所畏惧的猜想都变成了落在地上不容辩驳的真实。随后涌起铺天盖地的后悔几乎把他淹没,如果他当时没有自以为是地把察觉到的反常抛在脑后,如果他再细心一点儿,结果是不是会不一样?

  关望津再也得不到答案了。因为世界上没有如果。

  楚无咎轻声说:“都结束了。我们回去吧。”

  在他身后,沾了血的水果刀掉在雪白的地毯上。他随手轻轻带上门,仿佛只要这样那些恐怖的景象就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

  自由和真相,需要用这么惨烈的代价去换取吗?

  关望津只觉得痛心。

  在不断降低的温度和逐渐攀爬的黑雾——昭示着楚无咎的打算再一次落空的黑雾之中,二人对视着,仿佛一种并不亲密的对峙。明明在不久之前他们才培养起一种如同“战友”的关系,谁也没想到分歧来得这样快。

  楚无咎再一次尝试着交付信任,他不应当感觉难过才对,因为这次不是关望津背叛他。他们只是想法不一样而已。

  “你是……对我失望了吗?”他问。

  关望津悲伤地看着他。

  他不觉得楚无咎做错,只是伤心自己的迟钝。他站在离楚无咎最近的地方,他有那么多的机会可以拉他一把。

  楚无咎从来没有说过,他觉得关望津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或许是年纪还小,关望津的眼神清澈如同明净的泉水。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他的一切伪装都无所遁形了,只得有些难堪地重复一遍:“你觉得……”

  “不。我不这么觉得。”

  事已至此,关望津更加不忍心说出怪罪的话了。

  “对不起……无咎,对不起。”

  楚无咎蓦然被他拥住,听到他这样说,半晌有些怔怔的。

  “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为什么要道歉呢。”

  眼泪本来是滚烫的东西,滴落在肌肤上却有一种别样的冰冷。楚无咎几乎让落在脖颈间的那滴眼泪烫得颤抖了一下。

  关望津紧紧抱住他,抱住这个浑身被红色沾染却依旧显得那么纯洁无害的青年,他洗净了双手、藏起了利器,却没有办法隐藏浸透了衣物的血渍和挥之不去的气味。不住颤抖的身躯与再茫然不过的神情仿佛在说他只是做了一场恐怖的噩梦,梦醒了什么都不会留下。

  楚无咎没有挣脱这个怀抱。

  在逐渐被冰冷的黑雾吞没之前,他被迫从这个温暖可靠的怀抱中抽离出来。他的灵魂有一瞬间离开了身体,来到了躯壳的上空,冷眼看着两个人相拥的姿势。

  灵魂觉得,他好像一片被弄脏的纸。

  关望津是努力想要擦掉纸上污渍却不得其法的人。

  他们抱得那么紧,怎么却好像相隔银河呢?

  楚无咎不知道。

  他的意识发冷,冰冷的内里之外又围裹了一层温暖,如同一半身在极寒,一半处于烈火炙烤。他太冷了,哪怕被烫得发痛也绝不愿意舍弃那一丝的温暖。

  关望津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楚无咎心想,他分明才是那个应该感到抱歉的人。

  是他没有做一个很好的人。

  其实司羽也没有那么坏。他虽然骗了他,但是骗一个人又如何,这世界上那么多薄情寡义的骗子,不是每一个人都会付出生命的代价。楚无咎想。

  他把刀送进司羽身体时表现的那样冷静,平稳的手如同用刀切割案板上的食物,而不是用震惊的目光瞧着他的活生生的人。似乎他已经把司羽当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因而伤害他的时候才不必有负罪感。

  “没关系。”关望津说,“下一次,让我来吧。”

  起初,楚无咎不明白“下一次我来”是什么意思。

  那时候太冷了,人的生体机能会在极寒状态下降到最低以维持基本的生命活动,他的思维迟缓到不能够理解关望津的话语,懵懂的眼眸稚子般纯澈地看着他。

  唯有情绪是最直观的东西。

  楚无咎望着关望津。

  他还在对方怀里,没有人松开。

  关望津通红的眼眶,愧疚的神情像是某种情绪的催化剂,楚无咎攀着他的肩膀,仰头在他唇畔落下一吻。

  很轻,像羽毛。

  关望津回吻他。

  这是一个不带欲望的吻,像是两只性情温顺的食草动物在一场暴雨后的互相依偎,同样沉默而温顺的眼睛,和酝酿着一场飓风的灵魂。

  复杂的仇恨被落在颈间的一滴冰凉的眼泪消解,楚无咎静静地感觉到自己沉了下去,沉没在世界上最黑暗的一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