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出去?”

  话一出口,关望津就知尘埃落定。楚无咎不会拒绝他的提议的,他垂下眼睛,不去看坐在床边的青年,模糊的晨光中,关望津微微笑起来,说出已经准备好的说词:“这段时间我也攒了点钱,继续在你家赖下去可就不礼貌了。”

  楚无咎顿了一下,有一瞬间真的想不管不顾地说一声好,就此把关望津推离他的生活。

  他迫切地需要一个人独处和思考,为此不惜辞掉了自己的工作,打乱原先的一切安排,只为找寻团团迷雾中一个或许无关紧要的真相。

  你愿意做痛苦的苏格拉底还是快乐的猪?

  痛苦的智者,快乐的愚者,和真相一线之隔。

  楚无咎当然可以说服自己,这个世界摆出了那么多圆满的借口:人生短暂,及时行乐。快乐应当是人生的第一要务。

  可他做不到。

  他一定要知道花团锦簇下藏着的答案是什么。哪怕他在靠近真相的路上屡屡受挫,满目绝望。

  楚无咎抬起头,还是选择点破这个拙劣的借口:“你刚把工资给我,连酒店都住不起,现在走了又能去哪?”

  此刻他只知道,关望津没想起来。

  没想起来自己来自何处,家人朋友在哪,或许他只是看穿了他这段时间的焦躁状态,便礼貌地提出告辞。关望津根本不知道楚无咎的痛苦不是因为他。

  关望津无言以对。

  从时间再度倒退,到现在不过几分钟的时间。他信口拿来的借口根本站不住脚,像个一戳即破的泡沫。

  在成年人的体面世界里,或许不会对破绽百出的借口刨根究底。楚无咎不是不懂,可他偏要问到底。

  关望津很少有这样窘迫的时刻,语言变得苍白起来,他坚硬的内心划开了一条缝隙,溢出来的全是柔软的心绪。很奇怪的,这么多年,只有楚无咎能把他变得手足无措。

  楚无咎说:“我们得好好谈谈。”

  他的痛苦中虽然有一部分或许与关望津有关。楚无咎起初恨他,像迁怒一样,把对别人的不满平等地分配给暂且无辜的后来者。

  更有甚者,楚无咎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对关望津的恨甚至要比任何人来得强烈。明明关望津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可是每当他想到关望津会想别人一样把他当用完就扔的工具人的时候,楚无咎都难以忍受。

  原因似乎在于,楚无咎觉得,关望津好像是不一样的。

  被世界摆布的绝对不止他一个。或许关望津也身在樊笼?他同样在迷雾里,看不清过去和将来。

  关望津愣了愣,楚无咎指了指他的专属沙发,让他坐下。他很顺从地在懒人沙发落座,听着楚无咎组织语言,从最早最遥远的过去说起,那场冬日里的大雪。

  那么多人,楚无咎一个一个数过去。他的神情在漫长的讲述中逐渐变得倦怠,关望津看不清,只好通过语气去分辨。

  暂住在一个城市身如浮萍的青年,孤独地和一只猫相依为命。他遇到了很多新朋友,又在某一日分离,明明不想再扮演拯救者的角色,却一次又一次地被世界扭曲意志。

  关望津问:“那只猫去哪里了?”

  猫?

  明明还留在记忆中,但却永远被他忽略的存在。楚无咎忽而惶恐了——他为什么想不起来?

  “我不知道。”楚无咎已经记不清楚了。

  那只盛气凌人的,总是一言不合就骂骂咧咧的胖橘猫,有没有活过那个寒冷的冬天呢?

  把过往的一切明明白白地摆在台面上,楚无咎才发现,不知何时,他的世界里处处充满着被操纵的痕迹。

  那么明显的暗示、计谋和引诱,就能把他玩弄于鼓掌之中。楚无咎把头埋进双臂之中,这是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姿势,他感受到自己作为一个势单力薄的个体需要面对整个庞大而恐怖的世界的压力。

  温热的手掌覆上他的小臂,关望津靠他进了一点,楚无咎抬头时收获满目的关切。他的声音温和而坚定:“或许我能帮你。这一切的东西——倒流的时间,世界的引诱,连同我的遭遇和失忆都并非无迹可寻。”

  “未知的东西总是让人恐惧。没有人喜欢被他人操控,我当然也一样。我会陪你一起搞清楚真相。”

  ***

  手中掌握的信息实在太少,以至于他们探寻真相的方式也极其单一。楚无咎坐着看关望津在一旁忙碌,看着纤瘦,坐在箱子上居然也很大一只。

  关望津在往包里放东西,“身份证,水杯……都差不多了。”

  他抬起头,看见楚无咎还在发呆。

  对抗这个世界的方式如此单一,楚无咎透露一次又一次的时间回溯会削弱黑雾的实力,于是他们打算用这种在对面底线上来回蹦跶的方式换来一次双方面对面交谈的机会。

  或许是洞悉了他们的想法,购票软件上单日的车票无论是到哪里都被一抢而空,机票同理。所幸车子没出什么问题,于是他们决定开车离开北城。

  早上的小区很热闹,遛狗的大爷和刚刚买菜回来的居民,遇上熟人后不拘在原地聊上几句。楚无咎去车库开车出来,忽然发现站在路口的一道人影。

  瞧着身量很高,站在人群之中格外惹眼。唯一令他觉得奇怪的是,这人在大夏天居然还穿着全套的西服,未免令人生疑。

  他凝神去看,下一秒眼睛一花,居然就不见了那人的踪影。

  关望津见他神色凝重,问:“怎么了?”

  放在平时,楚无咎总会疑心是自己看错。如今却如同惊弓之鸟,半点不敢放松,“刚才那里站着人。”

  关望津凝神看去,摇晃的树影下空无一人。周遭的氛围与一般居民小区无异,来自暗处的窥探比起黑雾到来时大张旗鼓的浓雾和冰冷更加隐秘,也更加叫人心惊。

  连久住的小区都已经不再安全,楚无咎对这里再难升起留恋,那股不祥的预感催促着他赶快逃离。

  他不再多言,拍了拍关望津的肩膀,“上车,我们走吧。”

  这一路出乎意料的顺遂像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宁静。关望津在车上放了个温度计,数值变化几近于无。

  这回没有雾了。

  一开始他们的心情还很轻松,偶尔还能说上几句话。关望津闲不住,翻看着他整理好然后拜托楚无咎拎上车的背包,最后再检查一遍。现在发现缺了什么虽然已经来不及回去拿,但等了目的地可以及时去就近的商店买,总比要用的时候再像热锅上的蚂蚁

  惊愕地从中拿出了一把水果刀。他确定这东西不是他在无意识的情况下自己放进去的,那么是谁做的就很明了了。

  关望津默默看向楚无咎。

  楚无咎恍然想起:“出门之前本来想吃个苹果。忘记了。”

  关望津把水果刀塞回去,感慨:“还好我们没买到票。”

  之后的氛围就没有刚启程时这么轻松了。现实又带来了新的打击。

  一个小时后,楚无咎再次看到一幢熟悉的建筑——北城最高的写字楼。他在这座城市生活的时间算不上久,因而对它的建筑历史不甚了解,不明白在这里为何如此突兀地树立起这样一座高楼。它比周围的建筑高出太多,如同一柄直插云霄的漆黑长剑,与之对比,周围的其余楼宇都显得那样矮小和平庸。

  不出所料的,“车开不出去。”

  幕后之人——又或者并不是人,也畏畏缩缩地躲在暗处不敢见他们。

  他握紧方向盘,白皙的手背爆出青筋。楚无咎忽而在导航里输入另一个地点,而后调转车头,开向陌生的方向。

  关望津凝神看去——

  “去酒店干什么?”

  那是司羽下榻的酒店。

  不欢而散的那一天,司羽留下了自己暂时居住的地址,大有楚无咎不原谅他他也愿意陪他死磕到底的意思。短暂的退让并不能代表什么,司羽骨子里的以自我为中心不比霍璋少。

  “去卡bug。”楚无咎道,“八号住在那里。”

  在之前的叙述中楚无咎都以数字代号称呼那群人。关望津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能听清楚他语气中难以隐藏的兴奋——被逼急了之后的触底反弹,让楚无咎看上去像只会咬人的兔子。

  他对此持保留意见,不过并不打算阻止,只是委婉地道:“开慢点,安全第一。”

  ***

  房间黑暗静谧,加湿器无声运作时蒸腾起白色水雾,遮光窗帘拉上以后,屋内唯一的光源是投影仪投射在墙壁上的光线。

  这是一部老片子,雪白墙壁上映着黑白噪点,漂亮的女主角将花束献给爱人,满脸幸福的笑容。

  经纪人擦着额头的汗,战战兢兢地站着看了三分钟的老电影,半点没有看进去。

  司羽表情漠然,精致到不似真人的脸配上低气压垮脸无端营造出恐怖氛围,至少神经大条的经纪人觉得很怪。

  当经纪人告诉司羽楚无咎来找他的时候,他高兴得像一朵绽开了的花,眼角眉梢洋溢着愉悦的满足,胜券在握的志得意满。

  可当他说出楚无咎旁边跟了个高个子的帅哥后,司羽顿时垮起个批脸,不知道自己脑补了些什么。

  经纪人想,或许是他们这些文娱行业从业者的通病,任何事件在他们眼里不是抓马就是文艺。司羽文艺范犹甚,喜欢窝在房间里看老片子听黑胶唱片,一听到老朋友带了个男的来见他顿时心都碎了。

  或许这就是直男间不可捉摸的友谊,喜剧的人生中不允许哥们有比自己关系更好的铁瓷存在。

  经纪人实在忍受不了这样的气氛,试探着问:“既然您不想见楚先生,那我替您打电话下去请他们回去?”

  半晌没回复,经纪人又尴尬又焦灼。

  司羽眼皮一掀:“谁说我不想见他?”

  经纪人自有一套对付他的流程,置若罔闻,赔笑道:“那我请他们上来。”

  “让那个男的滚。”

  那个男的自然是指高个帅哥,经纪人交流无果,苦瓜脸道:“楚先生说他们俩要么一起上来,要么就……”

  司羽冷笑,“要么就他们俩一起走是吧?”

  他的语气似怨似嗔,经纪人惊恐地听出了一股子怨夫气息,“楚无咎,你的心可真狠啊。”

  令人窒息的沉默又开始了,司羽一偏头,眼睛再次黏在了电影上。

  短短几分钟之内女主角开始哭泣,和司羽的内心大概同频。一样的爱情受挫,一样的满怀无法诉说的怨愤,两人隔着屏幕吃同一份爱情的苦。

  经纪人再也无法说服自己这只是简单的朋友情谊,内心固守的坚持摇摇欲坠,三观受到猛烈的冲击。

  能够拯救他的也许只有让人不忍割舍的高额工资。

  钱难赚屎难吃,文艺批老板最难伺候,尤其是情感丰富的文艺批老板。经纪人再度装聋作哑,“好的,我现在请两位先生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