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公园待了半个下午,回去抱着电脑倒腾俩点,总算把今天拍的剧本写了出来。
晚上八点多钟,电影正式开拍,张深还是坐在老地方,像往常一样看向摄影机,一切照旧,似乎从不曾改变。
当镜头开始转动,小五的身影映入在场所有人的视线,映入张深的心底,他才真切地意识到,过去不复存在,早就变了。
从隐没角落的乡镇到辉煌庄严的都城,小五早就不再是那个满身叛逆桀骜的少年了。浴火再生,他心怀抱负,毅然决然迈出生活十余年的方寸之地。
第一场拍的不算久,三个多小时拍完了整场,从小五初入北京,对这个未知的繁华大都市产生了敬佩,到迷茫褪去,坚定了要留在北京的念想。
十二点散了场,乔临说剧组在旁边酒楼包场订了桌,没赶上年三十,趁着腊月未过一起吃顿饭算是新年一聚,也算是为剧组重新拍摄讨个喜字。
这点充其量只能算夜宵,吃不下太多东西,偏生乔临安排的菜还不少,一桌十几道,菜色上佳,都快赶上年夜饭配置了。
导演制片人他们坐一桌,演员们坐一桌,黎醒算半个制片人,被拉去了导演那桌。张深就更不容说了,组里的总编剧,这帮人压根没想让他去别地儿坐。
落座的时候张深想挨着黎醒坐,结果大明星被总制片拉到了旁边,硬生生拆散了俩人,他只好坐乔临边儿上。大圆桌十几座,俩人各坐一半中心,只能隔着满桌山珍海味面面相觑。
张深顿时失了胃口,捏着筷子一口饭没吃,眼神控制不住地瞟向对面。黎醒和总制片不知道再聊什么,说说笑笑的,看着挺高兴的。
那头越聊越嗨,总制片喝了酒放肆了点,上手和黎醒勾肩搭背后,一副哥俩好的样子。张深把这一幕尽收眼底,默默斜了一眼总制片。
乔临察言观色,用手肘碰了下张深的胳膊,示意:“老师,别拘谨,吃。”
总导演倒是挺会关照人,说话半点不让人难堪,台阶恨不得放人脚下。张深不拂面子,听话地夹菜小口小口吃了起来,心思却半点没放在桌上。
整顿饭下来张深没吃几口,不饿是一回事儿,老顾着留意对面是一回事。散了场,张深也坐不住了,两步上前拦住了黎醒,说:“一起回么?”
黎醒被堵懵了,脑子转不过来筋:“回哪儿?”
“酒店。”张深挑了挑下巴,“你是跟我走,还是跟你助理走?”
黎醒还处于半茫然状态,反应了两秒后选了前者,说:“那就麻烦深哥捎我一程。”
“别客气。”
一道不算久,正常开车几分钟就到,张深顾及着黎醒的后遗症,开得很慢,好几次都让送外卖的超了车。换了别人坐副驾驶可能早都翻天了,偏生黎醒觉得很好,轻轻松松,坐得很是舒坦。
磨磨蹭蹭,把车停好回到酒店用了快一刻钟,等电梯的工夫俩人谁也没说话,黎醒紧盯着数字变动,明显有些不在状态。
张深忽然想起还不知道黎醒住哪层,询问:“住几楼?”
声音都落下了好几秒,黎醒才后知后觉的“嗯?”了声,然后从风衣口袋摸出一张房卡递到了张深面前,回说:“八楼,深哥呢?”
“五楼。”
张深瞟了眼房卡号,回的没起伏。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不乐意,也不知道这房间怎么订的,差这么远。
叮一声,电梯到了,断了俩人的对话。
迈进电梯,黎醒随口接了刚才的话:“隔了好几层呢,看来以后晚上见面会麻烦点了。”
这话倒是说到了点子上,张深当即把手指从“五”挪到了“八”上,指尖摁下,只按了去八层。
黎醒提示:“深哥,你没按五楼。”
“没按,去你房里。”张深淡定回复。
相反,黎醒就没那么淡定了,神色复杂地回:“去我房里……?”
张深坦然解释:“聊明天要写的剧本,有问题?”
一句话把所有话堵了回去,黎醒卡了个壳,挣扎着提议:“这么晚了,不先洗个澡再聊吗,要这么着急?”
当然着急,一刻都不能再等了,张深冷着脸回:“都快一点了,早点写完早点休息,剧本没定下还有闲心洗澡?”
黎醒神色茫然:“之前不都是这样?”
张深甩了个不满的眼神,说:“那是之前,最近我没灵感,要写很久,一分一秒都不想浪费。”
“可——”
话没说完,电梯到了八层,俩人一同从电梯走出,踩在地毯上。
这一切太突然了,黎醒到现在都没回过来劲儿,深吸一口气垂死挣扎:“那您也需要回房间拿趟东西吧,不如就洗完澡再见?”
早已料到,张深从外套里扒拉出本子,举起来展示:“随身携带。”
黎醒:“……”
“不是,你今天怎么这么墨迹?”张深失了耐心,皱起眉头没了好气。
黎醒无言,也还挺想问一句你今天怎么这么奇怪,好像变了个人,不过到底是勇气不足,没敢问出口。
张深叹了口气,思忖两秒后,退了一步:“行吧。”
没成想突然松嘴,黎醒猛然抬起头,内心有一瞬的挣扎,他犹豫地抖了抖嘴唇,话还没吐出来,就被打断了。
“你要是真那么想洗个澡,那就边洗边聊吧。”张深真诚建议,“隔着浴房,你洗你的,我写我的,两不耽误。”
一条未曾设想的道路,黎醒风中凌乱了,硬着头皮回:“其实不洗也好,还是剧本要紧。”
往房间走的那一道,黎醒被一番话搅得混乱,视线不敢瞟旁边,插兜里的手直冒汗。他现在根本摸不准张深的路子,每个举动每句话都令人出其不意,防不胜防。
房间环境不错,分成客厅和卧室两片区域,客厅宽大敞亮,落地窗取代了阳台,采光和景色都更好了。
比起落地窗,张深更喜欢的是露天阳台,可惜高层会为了安全舍弃这一区域,他走到窗边往下看,轻啧了声。
“怎么?”黎醒走过去学着他的样子看,没看出所以然。
张深说:“不够高。”
黎醒并不讶异,接过话:“太偏爱极限运动并非好事。”
张深意外扭头,对上一双淡然的眸子。他喜欢极限运动这件事,只有张明寻知道,连谈鸣叶都不知道,黎醒怎么会知道?
警惕油然而生,他眉头拧成川字,问出了一直以来的疑惑:“你似乎对我很了解,知道我爱喝什么,爱好是何。”
“了解么?”黎醒身形一顿,笑得意味不明。
换做从前,他一定会答句是,现在却没了底气。他神色晦暗,低声作答:“不尽然吧。”
“知道这些的我掰手指数得清,你不在其中。”张深眯起眼睛逼问,“所以为什么?”
“这并非不透风,费点心思总会知道。”黎醒顿了顿,咬着字回,“我不过是投其所好,称不上了解,充其量是自以为是而已。”
他说完这话,不等张深继续追问,话题调转得飞快:“你猜小五在北京如何?”
被硬生生掰走,张深带了一肚子恼火,回的冷硬:“带了满心抱负,自然寻处施展。”
“没错,可北京太大了,他一头扎进去也不过是无头苍蝇,只会处处碰壁。”黎醒唇角带了丝讽笑,低语,“只因,他太过自以为是。”
黎醒居高俯视,夜景下的北京仍然流光溢彩,像一座“不夜城”,无论白天黑夜都足够亮眼,只可惜这样一座美丽的城市,也不过是披着光鲜亮丽皮地吃人魔兽。
他收回视线,说:“首都不像乡镇,消费高物欲高,能赚钱的地方门槛儿却不低,本地人看不上外地人,他们自认清贵,哪儿能和外省来的乡巴佬混为一谈?”
“他四处碰壁,固执又坚持,觉得总会有一处能容下自己,直到钱空了才认清现实,满腔热血也随着凉透。找不到工作的那段日子,连温饱都成问题,还提什么抱负,能活下来就不错了。”
是了,北漂并非所想那么容易,别人所看到的功成名就,揽一身富贵不过是万里挑一,少之又少,大多数人仍为浮萍。
“钱都花光了,他该怎么办?”张深语气发沉。
“总要想些办法活下去的,因为他知道现在还不是去死的时候。”黎醒神色淡淡,“没钱没工作,一无所有的日子里他随处漂泊,寻到胡同暗巷,扎进穷人堆里,也过了段流浪汉的生活。”
“披着报纸当被子,在无人街巷寻一处席地而睡,刮风下雨无处避,入了夜连星光都不见。那时候他终于明白了,原来北京城的灯光,并没有照到每一个角落,起码没有照在他的身上。”
“那段日子持续了很久,为温饱发愁,为每个雨天担忧。对于那个时候的他,能挤在桥洞蜗居一晚,吃上一口热馒头,就是最好的生活了,别的想都不敢想。”
黎醒脊背挺直,双手抱臂,满脸轻松地把一个故事讲完。
张深听的五脏六腑拧着疼,眼底的心疼难以掩盖,有种想要抱抱黎醒的冲动。
冲动使然,他侧过身,毫不犹豫地将面前人一把拽向自己,在对黎醒错愕的神情下,伸手抚向后脑勺,强硬地按下,附耳过去:“还好。”
“还好他没有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