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哒。

  门又被碰上的声音。

  但阮乔直觉那里就是站着个人。

  “你是谁?”他害怕地问。

  不会是陆然,他们不会这样无声无息。

  黑暗让一切都变得未知可怕。

  阮乔听见脚步声响起,伸手去摸墙上的呼叫铃,护士牵着他的手教过他位置。

  消瘦的手在墙上慌乱摸着,明明近在咫尺但就是摸不到。

  脚步越来越近,阮乔只能张嘴喊人,还没来及发出声音,就听那人开了口。

  “阮阮,是我。”

  是秦濯。

  阮乔手指一僵在墙上划出一道,他下意识缩进被子埋住半张脸,睫毛微微发着抖。

  “你别怕,我不会带你走,”秦濯连忙出声保证,“我就是来……看看你。”

  阮乔干涩的眼睛又开始疼,把脸埋得更深。

  “对不起,我中午不该去看你。”秦濯声音沙哑。

  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他无数遍悔恨,如果他今天没有出现,没有吓到阮乔,阮乔是不是就不会走那条路,是不是就不会被袭击。

  他很痛苦,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带给阮乔的就一直都是伤害。

  “阮阮……”秦濯看着阮乔没有焦距的眼睛无法再说下去。

  他在虚掩的门后找到阮乔时,那是他一辈子的噩梦。

  血痂凝在睫毛,痛苦皱起的脸上满是泪痕,他不敢想象要有多疼多绝望才会让一个人在昏迷时也依然皱着眉。

  知道阮乔失明的那一刻,秦濯的心跳都停了。

  世界上最残忍的事就是把最美好的存在摔碎。

  他想用一切去偿还,但阮乔缓缓摇了下头。

  爸爸那件事已经教会他不要怨天尤人,阮乔垂着眼睛说:“和你无关,我本来就要走那条路,杨杰也是踩好点才会过来,你出不出现,结果都是一样的。”

  怎么会一样,阮乔在距离他那么近的地方出了事,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还疼吗,眼睛。”秦濯攥着拳问。

  阮乔没有说话,两人之间是长久的沉默。

  他们现在的关系,不适

  合关怀,也不适合诉苦。

  “乔儿,吃点儿饭吧,是你喜欢的卤——”

  陆然拎着饭盒,推门看见秦濯的一瞬登时双眼冒火:“你他妈还有脸来!”

  饭盒往桌上一丢,陆然二话不说就砸上一拳。

  他也知道这是医院,不能闹出太大动静,所以他再急也没指望真和秦濯大战八百回合,他打了是他的态度,秦濯躲了滚了这事就改日再说。

  这一拳陆然用了十成十的力,只是他没想到,秦濯根本没闪。

  之前和他打到双眼通红的人,这会儿竟然一动不动当靶子。

  “你特么什么意思啊?你以为挨一拳就能抵了乔儿遭的罪吗!”陆然心头蹿火,提膝击在秦濯的腰腹,把人狠狠按在墙上,“乔儿到底是造了什么孽才遇见你啊?”

  秦濯被打的嘴角出血,愣是一声没吭。

  “从遇见你就没好事,给你骗身骗心就算了怨我们自己傻,你把他关山上你还算个人吗?好不容易逃脱了你,还要为你犯的事抗罪!”

  陆然揪紧秦濯的领子,说着眼睛就红了:“秦总!你高高在上捏死一个人跟蚂蚁没有区别,可乔乔做错了什么?杨杰找不到你动不了你,最后还不是全祸害在乔乔身上!”

  “你现在做出这副悲痛的样子给谁看?这一切不都是你造成的吗!”

  陆然握起一拳又要砸上去。

  “陆然。”阮乔出声,两个男人都朝他看过去。

  “陆然,让我跟他单独聊聊吧。”

  “乔乔!”

  阮乔强扯一下嘴角:“什么味儿啊这么香,你也不快给我,就当让我打发下吃饭的时间吧。”

  陆然愤愤松开秦濯,他一秒都不想让阮乔和这个人相处,但他也从不会拒绝阮乔的要求。

  陆然在阮乔身前摆好小桌,勺子塞他手里:“放心吃吧,没肥的。”

  说完往外走,路过秦濯的时候咬着牙说:“你敢欺负他,我用这条命保你横着出去。”

  陆然以为用的是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其实阮乔听到了,他眼眶发热,吞下一大口卤肉饭。

  也没有很糟,他还有这么好的朋友。

  陆然出去后,秦濯按了下出血的嘴角

  ,坐在阮乔床边。

  “阮阮,公开杨杰信息让他被网暴那件事——”

  “算了,秦濯。”

  阮乔大概知道他要说什么,比如当时只是想帮他出气惩罚杨杰,比如没有想这么多,等等。

  陆然刚才气头上把话说得太重,但其实这件事归根究底是杨杰心态失衡走了极端,非要抓着一个导火索不放没意义。

  “这世上的因果很多时候都没道理,我没有把这件事怪在你身上。”阮乔说。

  秦濯心中五味杂陈:“我……”

  “你先听我说完吧,就当照顾病号了。”阮乔放下勺子,没掌握好距离,磕得饭盒一闷响,把自己吓得一抖。

  他慢慢眨了下眼:“我知道这件事不能全怪你,但是我已经……看不见了,所以我们能算两清了吗?”

  秦濯怔住,他以为阮乔会说要他再也不出现,说一刀两断,但为什么会是两清。

  难道阮乔还觉得……

  “你在说什么,阮阮。”秦濯不能相信。

  阮乔面容平静,其实从决定分开他就一直想和秦濯聊这件事,但之前他们一直在为更激烈的矛盾争执。

  “说句实话,我不想亏欠你。虽然你强迫了我很多事,但是你也帮过我很多事。”

  除去很多细小的关怀,阮乔一直都记得他在冬日校门口收到的那一套崭新画板,还有徐澜的画展,牵线酷柠提高他的知名度,秦濯给予他梦想的鼓励和资源,阮乔都没忘过。

  别人对他一点好,他都能记很久,何况秦濯种种不要钱似的献好。

  “有时候我很困扰,因为你对我的好可以量化,它们看得见摸得着,值很多很多钱。但我的陪伴值多少?我的开心不开心折合成钱又能算多少?”

  阮乔皱起眉,露出学生时代导不出极值点的困惑。

  “可能说出去,在很多人眼里我在山上这段时间不算被限制人身自由,更像是度假,那里什么都是最好的,为我量身定制的,我得到了很多人一辈子都想得到的东西。”

  但正是这些让阮乔苦恼。

  他忘不了在AK被群嘲的那一句——

  他拿了秦濯多少好处,自己心里没数吗?

  “这

  种纠结一直都在,让我在拒绝你、对你说狠话的时候都没有底气,让我很痛苦。”

  “但是我现在瞎了秦濯,眼睛应该是很宝贵的东西吧,我知道不能怪你,可是我们能不能就这样真的两清了,我也想干干净净地挺直腰板一次。”

  阮乔还保留着没瞎前的习惯,说话时要认真看别人的眼睛,但他不知道其实他根本没瞄准秦濯。

  秦濯也一错不错地看着他,但是他们的目光没有交汇。

  秦濯很安静地听阮乔说着,他知道人得到越多好处会越开心,但他不知道原来阮乔一直都有这么大的心理压力。

  更不知道在阮乔心里,这场灾难唯一的好处,竟然就是他能得到彻底的解脱,他们真的可以两清。

  这不是阮乔第一次说想要两清,上一次秦濯以为阮乔只是想断了和他的联系,他说宝宝,是我欠你,我们永远不会两清。

  这一刻秦濯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尽管他知道是自己亏欠阮乔。

  但这段互相折磨的日子已经教会了他,他认为什么不重要,爱是两个人的妥协,他希望阮乔幸福,就要知道阮乔认为什么。

  他不能再给阮乔压力说是自己欠他。

  他也无法再解释,其实杨杰的事与他无关。

  如果这个误会可以减轻阮乔的心理负担,那就请一直这样误会下去吧。

  秦濯深长地呼吸,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他说:“好,我们两清了。”

  他们从此再也不互相亏欠。

  他们真的,毫无关系了。

  阮乔缓缓点了下头,心里压了他太久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下,轻松,又空落落的。

  “那以后就不联系了,可以吗。”

  秦濯沉默一瞬,并无私心地说:“阮阮,你父亲的案子快查清了。”

  “这件事……你也不要管了。”话出口,一下午都情绪稳定的阮乔流下了眼泪。

  他是个不孝子。

  身为人子,他怎能不为父亲翻案,可是他……

  “别哭,眼睛疼。”秦濯伸手想擦掉眼泪,阮乔却被突然的触碰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躲开。

  秦濯摩挲了下指尖刚刚碰到阮乔的那一点皮肤,恳切说:“这件

  事你不要和我推让了,可以吗?”

  “可是我还不起。”

  时隔六年,涉及九条人命的一桩大案,阮乔不用想都知道查清楚和翻案整个流程要消耗多少精力物力。

  当年他和妈妈只是浅尝调查,家里就被放入了带血的恐吓信。

  现在秦濯为他各种周折,他又要拿什么还?

  秦濯看着眼眶湿润的阮乔心疼不已:“我不要你还,阮阮,我什么都不要求你做。”

  “所以我还不起。”阮乔提高了声音。

  “当初我可以为了还债把自己的身体抵给你,因为我的尊严不值钱,我可以承受你对我做的一切。但是……”

  但是现在秦濯想要的是一份爱。

  “我做不到。”

  秦濯听懂了,他的心脏又开始疼。

  尽管他早就知道阮乔不爱他了,但在听见阮乔把对他的爱当成不可完成的任务和负担时,还是呼吸变得困难。

  “好,不查了,看你吃完饭我就走。”

  虽然知道阮乔先前恢复得不错,秦濯出于担心还是问了一句:“我在这儿,你能吃下吗?”

  阮乔没有回答,摸索着拿起勺子默默舀饭吃。

  人对别离前的最后一面总是宽容的。

  秦濯也不再说话,只安静看着阮乔吃饭。

  寻常人提起失明,第一反应都是再也看不见色彩斑斓的世界了。

  但只有真正失明的人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秦濯看在眼里,仅仅五分钟内,阮乔有三次勺子没对准磕到了牙齿,有五次以为舀了一大勺其实放到嘴里才发现只有几粒米没有肉,有两次被风吹窗户的动静吓到。

  他以前总笑话小笨蛋生活十级残废。

  现在却一点都笑不出来了,小笨蛋变成了看不见的小笨蛋,他以后要怎么过啊。

  那么生龙活虎的一个小孩儿,现在胆子变得比猫都要小。

  阮乔总说秦濯的眼睛好看,但在秦濯眼里,阮乔的眼睛才是最漂亮的。

  他的瞳仁很大很亮,会说话一样,转起来像一只机灵小狗,撒娇时又会鼓起卧蚕,特别招人疼。

  可是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睛现在只剩下灰色。

  依然是好看的,只是像做成标本的植物,没有了生机。

  又一次没对准,米粒沾到了嘴角,阮乔伸手去拿纸巾,旁边的小桌上放了什么他很努力地记住了,不想麻烦别人。

  但是陆然刚刚收拾的时候放了一杯水他不知道,第一次瞎,第一次照顾小瞎子,两个男生都没经验,阮乔毫无预料地打翻了。

  “啊!”

  不锈钢杯子落在地板的声音很大,阮乔被吓了一跳,连手被热水烫红了都没注意到。

  秦濯很快用冷水打湿毛巾给他的手降温,还好水温不是太烫。

  听着秦濯收拾一地狼藉,阮乔愧疚地说:“对不起……”

  秦濯眼睛酸了。

  他的宝贝吹了吹烫红的手指,他做错了什么要说对不起,他以后还要面临多少次这样的情况,茫然愧疚地对着空气说对不起。

  秦濯心里被塞了一斤湿棉花,重得他无法呼吸。

  有时候,改变一生的重要决定其实只在一个细微的瞬间就做好了。

  就像在山上秦濯突然想让阮乔自由的那一刻。

  “宝宝,别担心,你会看见的。”

  他俯身,阮乔找不准他的位置,他便面对他。

  阮乔睫毛颤了一下。

  他当然知道秦濯只是安慰他。

  这是一双眼睛,没了,就是没了。

  秦濯的呼吸很轻,轻到阮乔不确定秦濯是不是还在自己面前。

  也不知道秦濯看他的眼神有多深沉。

  看世上最漂亮的小朋友。

  看他的小爱人。

  “秦濯?”阮乔出声。

  “嗯,我在。”秦濯回答。

  “没事了,你走吧。”阮乔垂下眼睛。

  秦濯缓缓起身,语气中的不舍溢了出来:“阮阮,我们再也无法对视了。”

  那样的话,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对视是在山上枪响前。

  阮乔对他说,秦濯,不见。

  门锁响了两声,打开又关上,秦濯离开了。

  阮乔坐在床上发呆。

  秦濯最后说的那句话总有点怪,他说不上来。

  从他眼瞎的那一刻,他

  们不是就不能对视了吗。

  “乔儿,我进来了。”

  陆然进来没提秦濯,就当那人没来过,收拾饭盒一看表扬道:“吃挺干净,不错不错,看来晚上不用加餐了。”

  阮乔问:“几点了?”

  陆然:“快五点。”

  夏天日头长,五点还是阳光明媚的时候。

  只是世界变黑了,人也容易觉得冷。

  阮乔说:“陆然,我想晒晒太阳。”

  “行啊,补补钙。”陆然拉着阮乔起来,“去阳台还是下楼?”

  私人医院的病房很高级,阳台宽敞,这会儿日头斜照,刚好能晒到。

  阮乔不知道这些,只是觉得下楼更麻烦人,就说:“阳台吧。”

  陆然扶着阮乔走到阳台,栏杆很高,也不怕人掉下去,他说:“你在这儿待会儿,喻肆跟春生刚才去超市买了不少东西,我看有个榨汁机挺不错,给你搞个果汁来,美滋滋。”

  阮乔勾了勾嘴角:“你去吧,别让他们买那么多忙活。”

  陆然走后,阮乔嘴角落下去,他扶在栏杆上努力睁了睁眼睛,还是什么也没看见。

  不知道尝试过多少次了,明知道结果的事,还是不肯死心。

  太阳慢慢把身上照得热起来,阮乔尽量不去想眼睛的事。

  可能是他的错觉,耳朵好像比以前更灵了,也可能是看不见后,注意力更容易集中在耳朵上。

  二楼的阳台,很容易听见楼下的动静。

  他听见远处有爷爷奶奶互相拍背的声音,近处有妈妈领着小姑娘散步。

  “妈妈,这个腿很长的绿虫虫是什么啊?”

  “这是螳螂,不能摸,它前面的两把大刀很厉害的。”

  “哇!”小女孩感慨,又仰起脸说,“妈妈,看,有哥哥!”

  “那你和哥哥打招呼啊。”

  “哥哥好~”

  阮乔嘴角勾起一点,脑海中浮现兴趣班里小朋友活泼的笑脸,挥挥手说:“你好啊,小公主。”

  小姑娘被夸可美了,并没有在意阮乔挥手的朝向不是正对着自己,而身旁穿长裙的女人却能看出端倪,心中无限惋惜。

  这么漂亮的一个

  少年,年纪轻轻就看不见了,多可惜啊。

  “妈妈,那里还有个爷爷。”

  “是——”

  “那里还有个叔叔。”

  “对啊。”

  那个树荫下的叔叔很帅,小姑娘多看几眼,发现叔叔在看的就是哥哥。

  小姑娘学的词汇不多,还不太懂悲伤,眷恋是什么。

  她看看叔叔,又看看哥哥,奇怪说:“他怎么,好像要再也看不见的样子呀。”

  女人眉间一跳,捂住她嘴巴抱歉地抬头和阮乔说:“小姑娘不懂事,你别往心里去。”

  阮乔摇了摇头:“没关系的。”

  女人在女儿嘴上轻轻捏了下:“还不快和哥哥道歉。”

  小姑娘听话地说:“哥哥,对不起。”

  心里却想,可我刚才说的不是哥哥,是叔叔呀。

  那天的云很淡,除了懵懂的小女孩,只有它们知道——

  他看向他,像望世间的最后一眼。

  -

  阮乔在医院又住了两天。

  确认后脑的击打没有留下什么损伤便准备出院。

  陆然还不放心,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要不还是再观察两天吧,你眼睛不是老疼吗。”

  疼是受伤的后遗症,就跟手上划破了也得长几天一个道理。

  但没有住院的必要了,毕竟瞎又治不好。

  阮乔叹气:“你还是想想怎么跟我一块回去安抚我妈吧。”

  瞎了是事实,怎么说林晚芝都少不了悲恸一场,阮乔心底怆然。

  几人收拾好正准备离开,每天查房的护士突然来了。

  “小乔,有角膜供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