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拉罐里的橙黄色啤酒咕噜咕噜地冒着气泡，电视机里乱世佳人已经放完了全程，只剩下千篇一律的广告推销。
两个人一时都没有再说话。
陆宇宁是无可奈何，顾向年是无法放手。
“噗呲”
头顶的吊灯瞬间熄灭，电视机里聒噪的吵闹也没了声息，阳台望出去，整个小区都陷入了黑暗。
“停电了？”
“我去找蜡烛。”
其实该顺势就各自回房睡觉的，却因为这一天里，谈过太多旧事而让两个人都没有罢休的想法。
这一段情纠缠了太久，有人盼着快刀斩乱麻尽快切割，有人却紧紧握住，等待着凌乱的红线重新在指间编织成同心结。
陆宇宁找出来的蜡烛不太大只，是温煦以前用来做香薰的，一点燃，淡淡的暖香带着檀木宁神静心的香氛舒缓了原本僵持的气氛。
他们俩仍旧背靠着沙发坐在地毯上，摆在面前茶几上的蜡烛火光摇曳，照得人的影子虚幻而不真实。
陆宇宁想起了高二那年的夏天，他们整整两个月都挤在小房间里看电影打游戏，也像这样靠得很近，畅谈着未来和远方。
远方很远，陆宇宁总是觉得自己在江城这个小地方，见到的没什么出奇的，连理想也比不上顾向年计划的宏大，于是歪着身子，捧着一碗绿豆沙静静听着他说。
他说他要自己打拼出一番事业，他说他要让父亲也抬头看他，他说要买一座果园，然后让陆宇宁住在里面，养一只狗、一只猫、还要一只兔子和一只乌龟。
说到后面陆宇宁总是笑着去打他，气他揶揄自己。
天地那么大，九州那么广，海外还有异域的大陆，可陆宇宁只想留在他的江城，圈一块土地、种树结果、喂猫逗狗，和心爱的人一起度过漫长岁月。
他想，顾向年会变成大鹏，扶摇直上九万里，可总归想见他的时候会飞回来过冬。
结果走到半途，陆宇宁又笑自己果然是燕雀眼界窄小，池塘只够蜻蜓一夏，不是鲲能生长的北冥，江城也没有几千里的天空，足够鹏扇一扇翅膀。
“其实咱们都试过了不是吗，你明知道咱们不合适的，你看，这四年，没有在一起，我们也过得很不错啊。”
是真的很不错，虽然我并没有开心，但心也不会再痛了。
顾向年的眉骨在微弱的光影下变得深邃，他放下啤酒罐，伸长双腿，让它们和陆宇宁的光脚能够摆在一起。
“可是我很痛苦，陆宇宁，或许你会觉得我自私，但我要告诉你，我始终拉着你不放手，始终要让你跟着我没自由，不是希望你快乐，而是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他无奈地一笑，好像觉得有点丢脸，
“你会觉得我更幼稚、更没用吧，可这是我的真心话，离开你的这些年，每一天我都把它当做积累经验的难关，只要我升级到一百级，就能像勇者战胜恶龙一样，去迎娶失踪的公主。”
“直到今天温煦说她要嫁给你了，我突然什么都看不到了，看不到明天去上班的意义，看不到今晚闭上眼睛做梦的目的，我不敢想象，你真的有一天会完完全全地从我的世界消失，你说‘明天会是新的一天’，可怎么会有没有你的明天呢。”
偏过头凝视陆宇宁低垂的睫毛，顾向年的语气变得迟缓，有一种缺少勇气的试探，
“以前我觉得是我不够好，你才不愿意跟我，一年前我挣了一点资本让我觉得我足够好了，才敢回来找你，现在我又明白我真的不好，我甚至都不如温煦，连理解你心情的想法都没有，只是一味莽撞地拉扯着你，像个傻子勒得你喘不了气都不知道。可是我还是不敢放手，我怕你一走我就要孤单地活到死，余生的每一天都在后悔里煎熬。所以我恳求你，陆宇宁，你就当我求求你，救救我吧，让我再重新试一次，我保证，我会学着聪明一点，用尽心思让你也一样快乐，我会放下我的狂妄自大，放下我的骄纵嫉妒，我会变成你喜欢的模样的。”
他姿态放得极低，可他觉得还不够低，他做错了太多事情，最不该的就是放手。
蜡烛烧出了一滩半凝固的蜡油，中间的引线燃得焦黑一团。明明都已经是狼狈不堪的形状，可起初它带来的光，仍旧是这黑暗里的明亮。
我们都不是对方的月亮和星星，尘世里原本就没有完美无暇的形状，我对你要得太多，你也把我描摹得太好，可是就算是肉体凡胎会老会死，我也希望，人生路途的每一步，都能有你的脚印走在一边。
我会爱你年轻美丽的容颜，也要爱你白发苍苍的皱纹，也请你欣赏完我朦胧的光晕，也怜悯我被撞击出的崎岖环形山。这个宇宙浩渺无边，这个时空也死寂冰冷，天空的星星轮转亿万年，只是因为地球上渺小短暂的你我互相看了一眼，才具有了永恒浪漫的生命。
陆宇宁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雾，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不是你不够好，是我不够好。
我胆小懦弱，我自卑消极，我脆弱忧惧，我什么都不敢说，我害怕你会瞧不起我，会厌弃我，一切的一起都是我搞砸的。
明明顾向年是个光芒四射的天骄，怎么能够卑微低下成这个样子。
封闭多年的石头里再次生长出嫩绿的藤蔓，陆宇宁麻木许久的心起初带着一点悲哀，然后混合着一点酸涩，最后疼痛与希望一起迸发，挤破了厚厚的裹住心脏血肉的牢笼。
这就是活着的感觉吗？这就是存在的实感吗？因为被人需要，因为被人渴求，所以我才有赤足踩在大地上的踏实。
泪珠再次从干涸的双眼里流出，陆宇宁不争气地哭了起来，他一向觉得男子汉不该哭哭啼啼的，可自己好像总在哭。
爸爸妈妈离婚的时候他哭，顾向年欺负他的时候他哭，奶奶去世的时候他哭，连腰腹上挨了一刀他还是哭。
他想要坚强一点，坚强到能微笑着面对世界，可人好像生下来就被定制了形状，换多少种外表，内心里仍旧是最初原始的光源。
熟悉的大手，熟悉的拥抱，顾向年把他护在胸口，轻轻拍打着后背。
“再试一次吧，你要是觉得难受，就站在原地，我会努力朝你走，我会走得快一点，这一次让我来找到你。”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
这就是缘。
陆宇宁最后也没答应顾向年的请求，他实在不确定，是因为那一夜远离工业文明的电光，还是因为抑郁症药物两三天的缺席，而导致自己泪流满面。好景从未降临，他不敢再去相信。
温煦和钟南的婚礼办得中规中矩，陆宇宁作为伴郎并没有劳累许多，毕竟天都不是新人的故乡，这一次也不是婚礼主场，匆匆走完酒店的流程，只是图个便捷。
而后所有人转移战线，从天都回了江城。
陆宇宁和顾向年自然也跟着走了一趟。
也不知道是鬼使神差还是心有所期待，陆宇宁没有让拖着行李箱的顾向年去住酒店，而是带着他回到了桃李园。
舅舅程才有了女朋友，挣到钱买了一套二手房便带着外婆搬了出去。桃李园的老房子又空荡荡起来。
陆宇宁推开防盗门，一切好像都没有变，一切好像又都变了，
记忆里明亮整洁的客厅灰败陈旧，大片大片的地方被遮灰的布料盖住，电视墙上挂着的母亲的照片静静地看着回归的两个年轻人。
陆宇宁推开生锈的玻璃窗，望向窗外的远山和不远处山脚下种出一畦一畦青绿的菜地。
从前广阔的江城落在眼里，已经是个偏远落后的小城，城里城外的记忆也都破碎不堪，禁不起捡拾了。
“先等我一下吧，收拾好房间，你再整理行李。”
陆宇宁挽起袖子，和十五岁时候每天做的那样，拿桶接水，清洗家具和地板，顾向年就跟在他后面，帮着搬动沉重的柜子桌椅。
夕阳的黄昏洒在阳台的地板上，草木干枯只剩下泥土的花盆一排整齐地摆在小木架的隔板上，那时候陆宇宁想着等母亲出院了，就要把这里都种上花，如今空闲下来，却没有办法在抽出时间照料这些脆弱的生命了。
锁上门一起出去买菜，华灯初上，菜市场里商贩们无精打采地守着冷清的摊子，陆宇宁挑拣着看起来比较新鲜的青菜，顾向年就在一边学着。
“玉米怎么挑呢？”
他弯着腰蹲在一箩筐包裹在草叶里面的玉米面前，好奇地问陆宇宁。
二十七八的人了从来没逛过菜市场，只会在超市的架子上拿打理得漂漂亮亮的精品蔬菜，许多常识也没有，看陆宇宁翻翻捡捡看不出门道，新鲜劲来了，拉着菜摊老板问东问西的。
也亏他衣着光鲜、气度不凡，不然光问不买，被问烦了的菜贩子说不定就要赶他走了。
踩着薄暮的寂寥，两个人大包小包的回了家。
空置了几个月的厨房又亮了起来，陆宇宁用勺子舀了一点土豆炖牛腩的汤汁，尝了咸淡，看着小区里熟悉的百家灯火，有种奇妙的轮回感。
好像自己不管走了多远，终究还是要回到这个家的。
而另一边的顾向年就不太好受了，拿着一袋子荷兰豆撕着老筋，不得要领，撕到一半就撕断了，还连带着把一整个荷兰豆都撕成了两半，看着不够美观就要扔到垃圾桶里。
“我来吧，你去等着吃饭就行了。”
陆宇宁实在不忍心他糟蹋食物，接手了剩下的那些食材继续麻利地处理起来。
左右没有自己能做的事，顾向年靠在壁橱旁的墙壁上，看着陆宇宁低头细心地劳动着，心里生出一种愧疚感。
“我还以为自己挺能干的，还夸下海口要照顾你，现在才知道自己那么没用，都是你在照顾着我。”
桀骜不驯的少年时代，是不允许自己有不足的，他总要和陆宇宁争成绩第一名，争游戏谁最强，争谁更喜欢谁。
如今看来，未必是自己真的厉害，而是有人并没有争胜之心，而多了一点温柔。
陆宇宁手上动作一顿，自嘲地笑了一下，
“除了这些小事，其他你都比我成功啊，这些琐碎闲杂，换个人一样都能做的，你要是真的需要，请个保姆就可以解决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顾向年却从背后抱住他，
“可你是不一样的，你做的，对我来说都是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