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告别蜻蜓>第118章 陆葭

  春节前的陆家似乎一切都很顺利。

  二姐陆从心和相亲认识的预备役姐夫霍松风进展喜人,已经约会三次互换了各种联系方式,并一起看了一场电影,吃了四次饭,用大伯母郁红梅的话来说,“来年应该能抱孙子了!”。

  搁了多年的心病一解,陆家上上下下都松了口气,大伯准备起年夜饭来格外的卖力,28号就开始备齐各种食材用料,鸡鸭是特地去乡下买的土鸡,鱼找了江边熟识的商贩预留了新鲜捞的河鱼,连猪肉都要肉铺给准备吃粮食长大的农家猪。

  可惜天不遂人愿,大姐冯随心的婆家祖母年前去世,大姑一家前去外地吊唁,没法回来过年了,小弟陆尔然因为请不请他那一堆酒肉兄弟和大哥吵了一架,放话今年在结拜兄弟家过除夕,硬是连家人都不顾了。

  大年三十整个陆家冷冷清清的,除了大伯伯母和二姐,就只有自己还有爷爷坐在沙发里看央视新闻频道的各种采访。

  陆鼎言因为老伴的去世,这两年一下子就老了,开始显现出老年痴呆的一些症状,常常认错人,有时候看到陆宇宁都以为是别家串门的小子,拿着一篮子水果请他吃。

  大伯被气得不轻,一言不发地在阳台上抽烟,大伯母眼看着这年过得一片愁云惨淡,悄悄打电话给弟媳章玉莲,好说歹说,总算同意把小孙子陆葭送过来吃饭。

  长辈们忙着做饭炒菜,二姐还拿着笔记本电脑加班加点地给资本家无偿加班,陆宇宁便承担了去接弟弟的责任。

  陆尔然邪门歪道搞了多年,生意没见起色,仍旧住在以前茶馆二楼那个狭窄逼仄的筒子楼里,陆宇宁厌恶地避开下水道口掏动垃圾找食物的肥大灰老鼠,也没上楼,等着章玉莲把陆葭带下来。

  等了五分钟,楼上吵架的声音平息,蓬头垢面的章玉莲才牵着个矮矮瘦瘦的小孩子出现在阴暗的楼道口。

  几年不见,章玉莲变了很多。原本就不够纤细的腰,叠了三层游泳圈,脸上没有化夸张的浓妆,几条细纹贴在额头和眼角,狮子头一样的爆炸发型因为许久没有细心打理,显得杂乱褪色,发根还能看到几缕银白,身上穿着的花花绿绿的土气棉衣,和路边跳广场舞的大妈们一般无二,一点也看不出年轻时候意气风发的摩登洋气。

  陆宇宁知道,不是她老得快,而是自己亲爸变心得快。

  因为生完了儿子,把精力都放到了儿子的教养上,也不像以前大手大脚的和陆尔然花天酒地,开始考虑起生活的柴米油盐,两个半路夫妻情感出现了裂痕。

  以陆尔然的性子,自然不会被女人和婚姻绊住自己的生活,又开始了偷腥找小三找小姐的老路,对“多管闲事”的老婆动辄打骂,逼得章玉莲又是自杀又是离婚的,终究拗不过陆尔然的自私无情,被生活和现实磨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小宁啊,你久等了啊,我也是劝不动你爸,他根本不听我的话,唉,你记得和你大伯大伯母还有爷爷带我问声好。”

  章玉莲有些局促地把陆葭推到陆宇宁面前,

  “小葭交给你了,要是不听话你就打他,这孩子犟!你多包涵点。”

  陆宇宁有些同情地看着眼前的女人,从前她逼走了程静,成功上位正妻的时候,是多么的得意浮夸,如今却落成这样的下场,挣来了一个负心的男人,为了不值得的婚姻耗费了自己的青春。

  “放心,我会照顾好他的,等晚上吃完饭再把他送回来。”

  牵过拼命往母亲身后躲的小男孩,陆宇宁在他眼里看到了不安和抗拒。

  脑海中浮现五年前的除夕,奶奶抱着还是婴儿的陆葭,拉着自己的手,托付道:

  “小宁啊,这就是你的弟弟,以后,你也要好好照顾他啊”。

  逝世的老人音容犹在,怀中的孩子已经像枝嫩芽,显露出旺盛的生命力。

  快走出巷子的时候,牵着小手的陆葭还是不停回望,朝楼梯口的母亲呼唤着。

  这个年纪的他还充满了不安全感,不明白为什么母亲要把自己交给陌生的外人,像很多年前的陆宇宁,被奶奶带走的时候,看着离婚的父母,依依不舍地喊着“爸爸妈妈”。

  心里柔软的地方像是飘荡在浅海里的水草,他蹲下身,拍了拍后背,示意让陆葭爬到他背上。

  江城的冬天不下雪,只有绵绵不断的阴雨,沾湿了路面的灰尘泥土,变成各种深浅不断的小坑,特别是陆尔然住的这个老旧小区,路面凹凸不平,对陆葭这样的小孩子来说,太容易滑倒了。

  血缘的亲密并没有放松陆葭对这个陌生哥哥的警惕,他往后退了两步,躲在一株小树后面,怯怯地盯着陆宇宁。

  没想着好好哄孩子,陆宇宁可不觉得才上小学的孩子懂什么“我们是亲兄弟,哥哥不会害你的。”

  他一把握住陆葭瘦瘦的胳膊,低吼了一声:

  “上来,别乱动!”

  对付小孩子,最好的方法还是恐吓,陆葭浑身一抖,不情不愿地趴在陆宇宁背上,两只小手死死抓住陆宇宁羽绒服的衣领,勒得他快喘不过气来。

  踩着泥泞的道路,一深一浅地往车站走,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像是动物世界里的猴子,只能紧紧地依靠在一起。

  天色渐黑,两兄弟才挤下了拥堵的公交车,回到了大伯家,小区里万家灯火星星点点,频频响起爆竹烟花的轰鸣声。

  陆宇宁放下小小的陆葭。

  或许是因为来到了陌生的地方,而陆宇宁是全部陌生里最不陌生的人,陆葭捏着他的拇指,死死不肯放手。

  陆宇宁不知道为什么弟弟会养成了这样的性格,简直比当初被陆尔然嫌弃的自己还要畏惧他人。

  “葭葭来啦,快进快进,穿蓝色那双拖鞋,是你从心姐姐小时候的,不会脚小穿不上。”

  大伯母把两个孩子迎进门,脱下围腰,开始帮着大伯一起端菜。

  往年热热闹闹的陆家只剩下电视机里主持人喜庆的后台采访。

  春节联欢晚会就快要开始了,陆鼎言老人窝在沙发里打着迷糊,眼睛半开半合,似乎快要睡着了。

  “爷爷吃饭啦!”

  陆宇宁坐到他身边,拍了拍老人的肩膀。

  被惊醒的陆鼎言才悠悠醒转,眨了眨眼睛,试图看清身边的人是谁。

  “尔然啊,这么快就吃饭啦,你大姐都还没到呢,再等等吧。”

  余光又瞧见躲在陆宇宁背后的陆葭,老人忽然笑了起来,伸手抱着小孩子的腰,逗乐道:

  “呀,我们小宁长这么大了,来和爷爷一起看小品,可好玩了。”

  电视机里的春节联欢晚会已经开始了,主持人们忙着报幕,老爷子又嘟囔道:

  “这都是谁啊,赵忠祥和倪萍呢,怎么都不上场了,绣心快出来,春晚都开始了,你还在屋子里干什么呢,晚一点就看不到开场歌舞了。”

  大伯和大伯母面面相觑,大家都知道老爷子记忆衰退,开始有了老年痴呆,可没想到他会把孙子陆宇宁认成了儿子陆尔然,又叫起了去世的老伴的名字。

  房间里没人回应,陆鼎言开始焦躁起来,他放开惊恐的陆葭,跌跌撞撞地往自己房间里走,推开门却只看到墙壁上灰白色的妻子遗像。

  就像梦境破灭,陆鼎言一愣,颓然倒在床铺上,捂着脑袋痛苦地揉着额头。

  “我忘了,我忘了……”

  没有人敢上去劝解他。

  一切都不一样了,陆家散了,老人们去的去,痴的痴,儿子女儿辈离心离德,孙女们都要嫁出去了,两个孙子陌生得和路人似的。

  明明才三两年的时间,可奶奶走了以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一顿年夜饭吃得压抑沉默,连二姐试图说的逗乐笑话都只有寥寥几声回应,等曲终人散,连难忘今宵的李谷一都没人会等,大家各自回了房。

  陆宇宁弯下腰帮陆葭系鞋带。

  小孩子的脸红红的,用好奇的大眼睛瞄着面前的哥哥。

  陆宇宁微微一笑,捧着弟弟的脸,轻轻抚了抚。

  陆葭长得像自己,而自己长得像陆尔然。

  一样水汪汪的大眼睛,一样多情舒展的眉,一样无法散去的惆怅。

  “我是你哥哥,记住了吗,我叫陆宇宁,不用怕我,我答应过会照顾你的。”

  背起似懂非懂的陆葭,朝黑夜中走去。

  小区里的顽童们拿着闪光棒和摔炮疯玩着,陆葭羡慕地看着奔跑笑闹的同龄人。

  陆宇宁猜,自己那个薄情寡性的父亲,终究同样不曾善待这个他曾经寄予厚望的孩子,就像对自己一样,不能带给他利益和享受的,都只是包袱。

  在这样绝望的环境里长大的孩子,能像爷爷取名时候想的那样吗。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葭是一种水草,芦苇坚韧,这个孩子也会坚强长大。”

  可二姐叫从心,却没法依从内心而活;自己叫宇宁,家庭支离破碎不得安宁;一切的最初,人们的期盼都是美好的,可走到最后,谁能不含着泪,沮丧地接受这人生呢。

  陆宇宁放下陆葭,从包里摸出一张红色毛爷爷,递给小卖部的老板。

  “给我弟弟挑点放起来比较安全的烟花吧,一百块钱左右就行了。”

  抱着一口袋五颜六色的火炮,陆宇宁带着陆葭走到小区院子的广场上,和一群孩子们玩了起来。

  陆葭开始还有些羞涩,可到底还是个孩子,天性爱玩,没多久就拿着新玩具和他们玩到一起去了。

  陆宇宁安静地坐在冰凉的石台边,看着绚丽燃放的花火。

  纵使只有一瞬间,也让这易碎的美带给这个孩子一点慰藉吧。

  不仅是为了陆葭,也当是为了同样走过寂寞无助童年的自己。

  玩到八九点,孩子们都散了,陆宇宁才带着陆葭返回章玉莲家。

  也许是玩得太累,陆葭趴在陆宇宁背上的时候,居然睡着了。

  等抱着他交给章玉莲的时候,小男孩才睁开眼睛,开心地搂着妈妈的脖子,说今天去放烟花了。

  章玉莲感激地看着陆宇宁。

  陆宇宁却无所谓地摇了摇头,他不是什么圣父圣人,会想着去感化破坏自己家庭的第三者,也不会期盼着自己的付出能挽回抛弃妻儿的狠父的垂怜。

  他只是同情这个孩子而已,他和自己一样,都是可怜人。

  转身离开走到路灯下的时候,他隐约听见背后的小陆葭轻轻叫了声“哥哥”。

  烟花绽放在岁末的寒空,旧的一年过去了,他只盼着一切都能变好,不管是家人朋友,还是自己的爱人,所有的不幸与痛苦,死亡与离别都随着这爆竹声散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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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这篇文的初衷,是因为和波拿拿聊到了校园暴力和原生家庭,所以额外写了很多爱情之外的东西,也许就叫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