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今日消费两束玫瑰>第35章 不停下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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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朝闻杀青的那天,陆清在现场,这事很难得--屋外滂沱大雨。

  今天拍室内景,宋朝闻披着满身雨水从屋外跑进来,电闪雷鸣,要听见大雨落地以外的声音实在困难。导演说时机真好,连人工降雨都省了,而陆清只注意到这场戏已经拍了四条,有点担心宋朝闻会感冒。

  间隙很短,由于一直在雨里,用不着补妆,几乎没停顿,陆清没机会给宋朝闻递煮好的姜茶,保温杯握在手里,温度好像不太够了。

  从宋朝闻的神情能看出来,这是“好”的那个--听了一天台词,陆清记住了这个角色是双生子中的弟弟。出生后跟妈妈一起长大,常年穿别人扔掉的旧衣服,为房租和学费发愁,喜欢写故事,为梦想努力至今,获得的荣誉很少,总是差一点。而哥哥从小就被爸爸带走,衣食无忧,接受最好的教育,一切被人羡慕的东西全都与生俱来--除了爱以外。相隔两地,彼此都不知道对方的存在。

  哥哥曾经和父亲大吵一架,因为不愿意接受被安排好的命运。回忆过去那么多年,画面中永远是砸坏的木吉他、剪断的琴弦、撕碎的乐谱,和难听的怒骂。直到,他听见别人弹吉他会想一把火连人带琴全都烧成灰烬。

  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他控制不住说脏话,生气就摔碎手边的东西,额角总有暴起的青筋,烟酒像存活的必需品。再后来,身边接触的人也变了,碎掉的物品不够满足心理,碎掉的人才行。

  进警局的次数太多了,今天致人轻伤,明天致人重伤,遇上爱孩子多一些的父母,用钱根本摆不平,于是父亲停掉他的卡,说再有下次,就把他赶出去自生自灭。

  那天晚上想去书房偷父亲的钱,却碰巧听见父亲在和谁打电话,谈话内容是,想把当年被遗弃在小镇的弟弟接回家。“现在这个没用了,得换个听话的”,原话不是这样,听在他耳里就自动转换成这个意思。

  几天之后,他假装毫不知情,跟父亲一起来到弟弟生活的小镇。破旧的出租屋里只有一个由于生病不能久站的母亲,邻居偶尔会来帮忙照顾。她们说,总是差一点的弟弟这次不差了,收到作品获奖的消息,要去大城市里走红毯、领奖杯、跟电视上的人合影,到时候会带着了不起的荣光回来。他对此嗤之以鼻,面对痛哭流涕的母亲只觉得烦躁,被触摸到的衣袖也脏了。

  听说弟弟大概三天后回来,他们就在酒店住了三天,哥哥仍然假装自己是来短期“旅行”,易怒的脾性完全不收敛。电影总得有戏剧性,三天一到,两兄弟躲不过要在街角偶遇--哥哥又跟父亲吵架了,冒着雨跑出酒店,遇上撑着一把新伞的弟弟,这里离家还有一段距离,他看起来没有要打车的意思。但哥哥错愕之后,选择在被弟弟发现之前藏起来。

  这对双胞胎毕竟只是其中一个案件的主人公,跟整部电视剧的主线没有关联,整体戏份不多,但大概会成为播出后容易让观众记忆深刻的片段。记忆深刻大多因为“意难平”--那天下着倾盆大雨,弟弟原本可以选择延后一天回来,可他等不及要给母亲分享好消息:这次有奖金,临近新春,可以买好多好多以前舍不得买的东西、可以带母亲去大城市看医生、可以给邻居家刚满月的孩子送上压岁红包。

  就在那天,大雨不肯停的时候,哥哥的“仇家”追到小镇来,他看见了,没选择报警,也不往其它地方逃,脑海中只浮现一把格子伞。犹豫了一瞬间,然后不躲不藏,用最显眼的方式站在路边拦车,车开向母亲和弟弟破旧的家。

  雨太大了,门没有反锁,他躲进房间的衣柜里,一声不吭,在厨房艰难收拾的母亲耳边只能听清打在窗户上的雨。接着三五个人冲进屋里--接下来的剧情陆清没看剧本也能猜到了,弟弟回家来,先是看见倒在血泊中的母亲,还没来得及哭喊,就也跟着替人丧命。

  镜头前正拍到撑着一把格子伞,可还是浑身湿透的宋朝闻。他站在家门外,脸上带着笑,在想,雨停之后的每一天都会更好。怎么会想到门一开,这场雨在他生命中就没有尽头了。

  “为什么又没有好结局”,开拍前陆清随口这么说了一句,拍到现在,他果然还是想这样感叹。

  陈风上大学时是表演专业,陆清去看了他的毕业大戏,剧情和宋朝闻今天的角色有些相像,讲一个人在经历了无数痛苦之后终于迎来光明,跟自己和解了,释怀一切灰色记忆,结果却在那天发生意外,期待已久却没来得及拥有的光明未来都在一瞬间化为泡影。

  陆清当时跟陈风说:我希望那也是我的结局,我一直在期待所谓的高光时刻,然后降临一场意外把我带走。没敢说出口的后几句是:我希望死在所有的亲人朋友前面,不为什么。

  那时发自内心这么想,现在却是真的不敢。现在想,故事和人还是应该要有好结局的。不然就像他此时此刻看着镜头前的宋朝闻,大雨就像一根根细密的针,全都往他心上淋。

  可是算不清宋朝闻在戏里经历过多少“生不如死”和“偏偏差一点”了,从戏里跳出来,回看宋朝闻真实的人生,好像有关于爱字的付出与回报也万分有限。于是陆清想:还好,我的全都给他了。

  雨一直不停,但宋朝闻还是婉拒了庆功宴,着急回到车上去--太想抱抱陆清了,手上却捧着花。

  车上只有他们两个人,花放在空座位上,陆清主动侧身靠在宋朝闻怀里,轻声叫他:“小叔。”

  宋朝闻把手搭在陆清肩上,没说话。

  “该走出来了,宋朝闻。”陆清说。

  宋朝闻低头,突然笑了一声,有些嘲讽的意味,在想,常有圈里同行说佩服他,总演阴郁悲痛的戏,人却几乎没受影响,但凡换成他们之中的谁,那注定得成为精神科常客。不止一次听见或看见某某演员罹患心理疾病的事情,出现在他身边的例子也不少,但他还好,在别人眼里,最多是杀青后会沉默寡言一阵。只有他自己知道,过去这么多年,各个角色里的阴暗面都被他从戏里带了出来,然后毫无顾忌地发泄在了陆清身上。

  如今终于把陆清的快乐都消耗光了,这才后知后觉,这些跟陆清根本毫无关联的事,都被他当成理所当然。陆清会耐心到不论他是什么态度都笑容灿烂,放下手边的所有事情,陪他晒一整个冬季的太阳,但他似乎连一句“谢谢”和“爱你”都没有对陆清说过。甚至偶尔会听到陆清用微弱的声音说“不要这样”,大概是在他把陆清关起来,或者掐着陆清的脖子不许他出声的时候。

  不仔细回忆,会忘了有那样的时候。

  “会怪我吗?没保护好你。”宋朝闻说。

  陆清以为他还在戏里,却没明白这样的台词应该是出于哪个场合,可不论宋朝闻有没有和角色分离,面对这样的提问,他从始至终只给得出一个答案,“不会。”

  宋朝闻抱着陆清,声音又更轻了些,“可是你生病了,清清。”

  陆清明白过来了,抬头看宋朝闻。

  快乐的确没有了,即便有也很难感知,但抬头的一瞬间,还是下意识对宋朝闻笑,淡淡的,像烟花盛放后消失在空中的最后一秒,“那我保护到你了吗?要夸我才行。”

  躺在家里床上听见窗外瓢泼雨声时,像在做一个清醒梦。梦见自己是一颗藏在果肉里的核,被宋朝闻用亲吻和抚摸从中剥离,接触到外来空气的一瞬间,几乎快要窒息。耳边传来宋朝闻的声音,温柔、低沉,于是他又立即适应了这里,直到疼痛再把他分裂开。

  “清清,看着我。”宋朝闻说。

  陆清感觉自己有点精神恍惚,视线和声音都是朦朦胧胧的,像蒙着一层塑料袋,灯光也晕成一团闪烁的雾。分不清是谁的喘息了,不停地夺走仅剩的氧气,大脑昏昏沉沉。

  宋朝闻在大雾弥漫时嵌入他的身体,动作缓慢,每一次停顿,都会低头给他一个吻。他像泡在江水中浮沉,闭眼是潮湿的春日,睁眼是宋朝闻。

  谁是宋朝闻?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这样的念头跑进脑子里,即便一闪而过也让他心慌。他连忙主动凑近和宋朝闻接吻,怎么都不肯放。

  雨夜好似江水泛滥。

  陆清比任何时候都要心不在焉,宋朝闻抱他去洗澡,他靠在宋朝闻怀里睡着了,折腾来折腾去,始终没醒。

  睡前看了一眼明天的天气预报,大雨转小雨,过几天才会天晴,不是什么好消息。怀里的陆清翻了个身,背对着自己,关灯后的房间只能看清一个深色的轮廓。宋朝闻抱着他,单手就能搂住他的腰,不敢太用力,仿佛触碰易碎品。

  偏偏隔天是陆清醒得早,宋朝闻睁眼时,怀中空空荡荡,慌忙坐起来,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这才安心。洗漱后出房间,想给陆清准备早餐,走到餐厅却发现陆清已经做好了,正倚在阳台的藤椅上看书。

  “怎么不多睡会儿?”宋朝闻走到他身边问。

  陆清仰头看他,说:“有早餐。”

  “嗯,看见了。”还看见陆清手里拿的是漫画。

  宋朝闻又回到餐厅,蹙眉坐下,望着陆清的侧影。

  天气预报不准,今天阴转多云,不知道这是不是陆清放下书改看漫画的原因。不管是不是,宋朝闻都高兴。

  担心陆清容易感冒,宋朝闻没让他在阳台上坐太久。陆清一进屋就把漫画放下了--早晨拿出去翻到第几页,现在合上仍是第几页,根本看不进去,但这事不想让宋朝闻知道。

  他们坐在沙发上看电影,照例是宋朝闻参与演出的,剧情台词两个人都熟透于心。

  陆清留意到宋朝闻心思不在这里,时不时看一眼没有消息发过来的手机,紧皱的眉心也一直没舒展开。

  昨天才杀青,陆清想,宋朝闻一定还没走出来。可宋朝闻这次毫无表示,痛苦若隐若现,换成以往,这个时候该用痛苦和陆清交换快乐才对。

  “小叔。”陆清突然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他把宋朝闻的思绪拉扯回来,比预料中还多一点笑容,“好啊。”

  陆清看着屏幕里旧年代的暗色调,沙哑的声音好像在深夜里痛哭过千万次。

  他说:“有一次,我一个人在外地旅行,恰好碰见海边有人放烟花,我偷偷借他们的烟花许愿了,愿望很长,像一部电影。”

  宋朝闻于是问:“剧情呢?”

  “剧情是,某一个很久没见到你的清晨,我突然倒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醒过来视线已经是一片白了。我在重症病房里,呼吸困难,浑身疲倦。我故意不联系你,你也没有想起我,等你终于出现在我面前,医生只有一句准备处理后事可以说。那天我出院了,你问我想去哪儿,我说想去买两束玫瑰,一束给你,一束送我。傍晚我们在江边看日落,晚霞卷起半边天的时候,我在霞光里拉手风琴,我说江水像你,你听不懂。你当然听不懂,那是我的梦。日落结束得仓促,后来我再也没见过日出。”

  宋朝闻好几次想打断,都忍住了没出声,这些话大概在陆清心里藏了很久,他想听完。

  “小叔,假如上天听见我的愿望了,你会每天去我墓碑前放一枝玫瑰吗?”

  是个问句。宋朝闻知道自己该有些回应了,可沉默良久,答不上来。

  所幸陆清没想等他说话,轻轻笑了一声,看着他说:“我曾经每天都给自己买一枝,买到新年,花店不开了。”

  陆清想,如果自私一次会怎么样呢,这次没有听来自宋朝闻戏里的无可奈何,只讲自己在现实中的无能为力,会加倍宋朝闻的痛苦,还是转移宋朝闻的注意力,更快地把他带出角色里?不知道,宋朝闻不说话,他没试探出结果。

  “还好。”陆清又道:“我许的愿一直都不灵,而且我不会手风琴。”

  “这样的愿望,许过很多次吗?”宋朝闻挣扎良久,这是唯一敢问出口的话。

  陆清听出他的迟疑,于是也没回答,“小叔,你知道玫瑰的花语吗?我总在家里放一束玫瑰,在我心里就像对你告白过好多次。”后半句是“果然还是听不见吧”,堵在喉咙口没说,怕宋朝闻难过。

  关于这个问题宋朝闻没办法否认,当然知道玫瑰的花语,但的确从未留意家里的玫瑰。有时候看到了,也只认为那是陆清喜欢花而已,一转眼抛到脑后,是不是玫瑰都忘了。

  一两句对不起表达不出多少歉意,他只能抱着陆清重复:“我爱你,清清,特别爱你。”

  “我知道你爱我。”陆清说:“我每天都在想方设法寻找自己痛苦的原因,今天好像明白一点儿了,我怕的不是你嫌我烦,怕的是,我好像没那么爱你了。”

  “没关系。”口是心非的话。

  “答案更改一次可以吗?”陆清低着头,看见宋朝闻手背上的一片淤青,“全都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