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秋, 沐休日唐青沿着邺都周围的田庄逛了一圈,午后回了府邸。

  这两个月他绝大部分时间都在宫内,到了宫门落钥的时辰才打道回府。

  自北境传回的消息第一时间送往宫里, 他留候的时间长, 方便最快接到战报。

  今日甫一下车, 值守的门房连忙迎下台阶。

  见他面带倦色, 门房小心翼翼地伸了手, 欲搀扶一把。

  唐青示意自己无妨, 走进院子, 瞧见兰香正搭了个梯子站在石榴树旁,用木杆子和剪刀采摘结出的果实。

  他伫立在一旁,嗓音温和轻, 叮嘱道:“当心别摔着。”

  兰香嘴上笑吟吟的,又是剪下一个硕大的石榴,捧在手上展示给唐青看。

  今年入夏,石榴花开得比往年都要红火繁盛, 入秋后结出的石榴质量更是喜人。

  唐青实在不放心, 道:“兰香, 你下来吧,让其他人上去。”

  兰香表示没事,很快把采了一竹篮的石榴带下。

  她先掰了一块放进嘴里,神情欣喜:“很甜。”

  又道: “一会儿我给先生剥一碗尝尝,还能拿来做成饮子喝。”

  唐青道:“辛苦你了。”

  兰香摇头。

  府内她管事,许多事只需盯着不需动手,这才闲着来摘果, 素日里变着法研究吃食,想让唐青多吃点东西。

  她细细端量, 道:“先生近些时候都没有好好休息,瘦了点。”

  唐青往脸颊抚了几记,回到寝屋,对着铜镜兀自瞧了片刻,眼下浮出少许青色。

  兰香很快跟来,端了托盘,上面是一叠藕糕和一碗桂花凉羹。

  秋日易燥,唐青又心有牵绊,待政事处理完毕,人极易疲倦。每每夜里睡下了,却时常反复醒来,觉浅得很,如此不过一个月,人就消瘦了。

  他慢慢咬着冰瓷碟里的藕糕,品了几口凉羹,又很快没了胃口。

  见状,兰香暗自叹气,把剩了大半的藕糕收拾好,复又端了碗弄好的石榴送来。

  一粒粒石榴饱满,艳红剔透,唐青用木勺舀了一口,清甜的汁水瞬间溢满口腔,沁入肺腑。

  唐青陆续挖了几勺,不知不觉间,便把一碗石榴吃完了。

  兰香喜笑颜开,道:“先生脾胃弱,好吃也不能多尝了,明日再给您剥。”

  唐青好笑不已:“说得我像是个贪嘴的人。”

  兰香嘟囔:“若先生贪嘴就好了,能吃是福,吃胖了就不容易生病了!”

  唐青与她闲聊几句,注意力好歹暂时从北上进剿胡人一事转移。

  *

  深夜,唐青再度因梦惊醒。

  过了子时很是凉快,可他心里滞了一股燥火,一场梦境更是叫他冷汗浸了里衣。

  十日前从冀州北地传回战报,前线进展顺利,已找到潜入胡族王庭的路线。

  尽管得知前线平安,作为等待的一方,唐青难免会忧思过甚。

  他取下一张挂在架子上的软帕,拭去肌肤渗出的冷汗。

  月过窗扉,投下一地清冷的银辉。

  唐青坐在榻前稍微冷静片刻,逐渐把梦里带血的画面抛出脑后。

  翌日,他很早就起身洗漱。

  用完早膳,饮了兰香递来的参茶,待天微微亮,时辰一到,唐青乘坐马车入宫,径直去了尚书台。

  今日无前线传回的消息,他与几名同僚整理近日国政奏本,务必做到事无巨细。

  *

  日近正午,李秀莽送热茶和点心进屋,刚进门便凝了视线。

  唐青伏在案前,一头青丝斜着垂落,秋风过了窗户,发丝微微摆动。

  李秀莽轻轻摆放茶盏,饶是动作足够的小心,也令浅眠中的人霎时惊醒。

  唐青眯起眼眸,眺望窗外的一树黄叶。

  “我又睡着了?”

  李秀莽问:“近来可是没休息好?”

  唐青摇摇头:“睡的时间不短,就是容易醒。”

  以致于睡了比没睡还要疲累。

  李秀莽皱眉,劝道:“请位御医瞧瞧。”

  唐青吹了吹茶水浮起的热气,润了嗓子开口:“看完大夫,无非给我开些安神益气的方子,那些药府里还有很多。”

  又道:“只是没睡好,没生什么病,不妨事。”

  李秀莽仍蹙眉宇,唐青笑笑,顺手摊开一折宗卷,与其商议起各个州郡报上来的政事。

  他云淡风轻,李秀莽却有些忧虑。

  *

  散了值,唐青离开尚书台,途径池畔,遇见亭子下的李问。

  李问是专门等他的,唤了声大人,连忙抱着怀里的书卷朝他跑近。

  李问拱了拱手,唐青温和道:“不必多礼。”

  说着,视线落在对方怀里的书籍上,李问挠挠头,道:“这本《书算》下官又做了些调整,还请大人过目。”

  唐青主张新编攥订关于算数的书籍后,得到萧隽的支持,同时把原来设立的司书监交给他监督,负责跟进此事。

  于是他就把李问调到司书监帮忙。

  将近两年的时间,李问耗费了诸多精力新撰了一本融合现代计算理念的《书算》,唐青看过之前修订的最新一册,能写出目前的效果已经很好了。

  没成想李问精益求精,尽管得了唐青的认定,回去后再次做了改进。

  唐青坐在观景亭里稍作翻阅,温声赞许。

  得到赞赏的李问没有预想中的高兴,反而望着天幕,落寞而长长的叹了口气。

  唐青:“何故叹气?”

  李问:“大人,下官以为这是本好书,您也认为是好书,这般好的书,就该得到推行,让更多的寒门子弟,乃至百姓有机会学习。”

  话一顿,李问又道:“这太难了。”

  李问原本想法很天真,既有唐青主张,唐青又得圣上赞成,此事理该轻而易举。

  实际上,书一年前完成编攥,可大半年过去,想要把《术算》普及下去,太难了。

  听完李问的烦恼,唐青笑道:“就为此事?”

  李问诧异:“大人,您不难过吗?这是咱们的心血……”

  唐青:“原来我就与你说过,这是一条漫长的路,或许三五年,甚至十年,又或更久才能完成,所以我们只管耐心等待,做好分内之事就够了。”

  读书的资源掌握在少数人的手里,想要把知识推广开,势必会引起阶层利益的动荡。

  连根拔除太过霸道,往最坏的结果想,可能会引起叛乱。

  唐青看着李问,:“温水煮青蛙便是这么个道理,耐心静候。”

  与李问闲谈一番,唐青在宫门落钥前离开。

  兰香备了许多他喜欢的膳食,无奈唐青胃口不大,草草填了肚子,便回房洗漱。

  觉至半夜,再度醒了。

  他望着地上的月色,摇摇头,忽然想起什么,起身来到书案前,拉开一格抽屉,取出里面的锦盒。

  先是这两个月收到的书信,萧隽送了四封回来,他早已阅览数次,小心收着存放。

  第二个锦盒里摆着两只干燥的草蚱蜢,活灵活现的。

  他兀自一笑,继续打开剩下的锦盒,将萧隽送他的那把精巧的云雀弩放在手心。

  也算是睹物思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