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叙谈, 唐青适才从话中得知信息。

  萧亭自幼便有一乳母,待他如已出,照顾十分周到。

  后来乳母与一平凡人家的教书先生结为夫妻, 几年后育有一子。

  可不幸的事情连接发生, 那位教书先生因心疾突然过世, 乳母所生的孩子经大夫诊断, 亦从出生起就带了心疾。

  萧亭怜乳母举目无亲, 便将她认为义母, 其孩子便为他的义弟。

  他把母子二人接入王府, 请来最好的大夫医治,续了上好的药材。无奈义弟长至十一岁时,也因心疾突发早年离去。

  萧亭叹道:“义母白发人送黑发人, 经此巨大打击,神魂俱散,心智痴傻。这些年寻医无果,心病全系一人, 便是年幼病逝的义弟。”

  “说来也巧, 自与唐侍郎第一次相遇, 便觉侍郎的眉眼处与我那义弟有三四分相似。”

  唐青低喃:“第一次相遇……”

  他默然沉思,旋即神色陡变,带了几分怒气,难以启齿道:“王爷,您、我……那次马车上……”

  萧亭立刻解释:“马车那日,本王见侍郎深陷痛苦,侍郎身子羸弱, 不堪药力折磨,当时便心生不忍, 怜惜之下,才出此下策。”

  这是二人相识以来,第一次谈及当日的意外。

  萧亭借着车外火光注视唐青半明半晦的面庞,柔声道:“本王对侍郎绝无冒犯之意,事出紧急,才选择那样做。”

  转念一忖,又道:“本王义弟走时还很小。”

  说着,抬起掌心比了比:“只这么点个子,五官还未长开,与侍郎的容貌相比,细看之下,其实并不像,只是眉毛与眼睛有点神似。”

  他顿下声:“眉毛一样的细致修长,眼睛生得水汪汪的。”

  唐青:“……”

  见唐青绷起的脸缓和,萧亭适才松了口气。

  “总之,本王绝对没把你们二人混淆。”

  他问:“唐侍郎还想听本王解释什么?”

  萧亭磊落坦然,有话及时开口,解除二人之间不必要的误会。

  唐青也不好继续生气,遂问:“所以王爷想让下官假扮义弟,陪您的义母相处?”

  萧亭道:“确有此意,义母常年受心病所扰,缠绵病榻,时日所剩无几。若她能看到你,或许心里会好受些,能在走之前了却一桩心事。”

  唐青:“……若没有效果呢。”

  萧亭道:“实不相瞒,过去几年,本王在民间寻过与义弟相似之人,带到义母面前,但屡不见效。唯独见到唐侍郎时,心里忽然响起一道声音,那道声音告诉本王,要找的人就是你。”

  他细细端详唐青:“如若不试试,何以知晓没有效果呢?”

  唐青垂眸:“王爷这是欺骗人。”

  萧亭道:“本王只想解开义母心结,让她离开前过上几天轻松日子。心结能解开固然是好,如若无法,已是尽力,尽了力就不后悔。且谎言分善恶,有时候世上需要一些善意的谎言,侍郎以为呢?”

  唐青眼睫轻轻颤动:“下官能理解……”

  他垂眸细思,复又抬眸,唇边绽出很浅的笑意。

  “说来也巧,王爷看到下官第一眼,便觉得下官与那位义弟颇有几分神似,而我出生时,也带了先天性心疾。”

  此话既出,他置于膝前的手腕蓦然袭上一阵疼痛。

  萧亭握紧他的手:“唐侍郎也患有心疾?”

  他只知唐青身子孱虚,哪曾想过,眼前荏弱却又坚韧的青年同样遭受心疾困扰。

  唐青看着腕上那只手掌,道:“若调养妥当,心疾不会轻易发作,王爷,您……”

  萧亭松手:“本王失仪,抱歉。”

  唐青抿唇一笑:“天色不早,王爷回去休息吧。”

  萧亭道:“本王看时辰倒还不晚,既说过帮你,就从即刻起。”

  唐青:“……”

  萧亭笑了笑:“放心,不会对你做什么,就在这马车内多坐片刻。”

  仅二人相坐无言的功夫,便会令韩擒寝食难安,黯然失落。

  唐青送萧亭下车时,就如对方所言,韩擒守在不远的范围之内,背着光面对马车方向,像一道寂静的影子,莫名叫人感到沉重。

  萧亭站在马车底下,叮嘱道:“早点歇息,还须再赶两日路程。”

  唐青应答,目送萧亭走远,韩擒来到面前,哑声问:“先生可有吩咐。”

  唐青轻轻摇头:“我歇下了,劳烦统领值夜。”

  落回车帘,韩擒依然没走。

  唐青闭起眼眸,狠下心那般背过身躺回榻间。

  **

  翌日,马车在官道上平稳行驶。

  刚过正午,又落了一场雨水,山野挲挲回响。

  韩擒往车内送去水和食物,唐青道了谢,接过水囊时,另一端忽然被对方攥紧不放。

  唐青抬眸,韩擒目光沉晦,欲言又止。

  “先生,昨夜你……”

  身后来人打断了将要开口的话。

  “唐侍郎,本王早上写了几卷关于冀州历年边贸的记录,可要观阅?”

  唐青微微抬起下颌,眸光越过韩擒肩膀,迎上萧亭的目光。

  “王爷有请。”

  **

  萧亭虽然答应帮唐青挡开韩擒,叫对方死心,但也的确带了正事过来与唐青商议。

  文卷上为他一早在马车内写的冀州历年贸易细则,具体详情记录,在冀州王府的书库才能找到。

  车外被人叩响三声,唐青揭来帘子,见韩擒举起水囊。

  唐青回绝,道:“今早统领已经给我送了三次水。”

  说着,拿起案几上的水囊:“还没喝完,不必再送。”

  韩擒目光直直盯着萧亭,唐青重新落下帘布,眼神露出几分不忍和无奈。

  听声音走远,萧亭适才开口。

  “这便于心不忍了?”

  唐青:“他当真很固执……”

  萧亭:“当断则断,你的一丝不忍,便给他坚持下去的幻想。”

  他目光掠过唐青脸上的迷茫,指着文卷,缓声道:“继续看下去吧,莫再为无关紧要的事情伤神。”

  唐青微微点头,把心力重新放回文卷记录的细则上。

  *

  如此过了两三日,马车驶入冀州境内。

  期间,韩擒只在送水送粮的时候靠近马车,多逗留一分,便往内心多施加一分凌迟。

  除了唐青休息的时间,萧亭皆带着公事,堂皇正大地与他在马车内相处。

  连随行的将士都逐渐看出端倪。

  就算有公务相商,他们何曾见过王爷何这般频繁的接触一个人。

  日近傍晚,萧亭掀开车帘,示意唐青看看外面。

  入眼已不再是荒凉无边的山野,而是带着古朴简洁风格的街道。

  冀州平城,为境内少有的繁华城邑,也是冀襄王王府所在之地。

  车队此刻行驶在平城的街道上,唐青观察周围,虽见热闹,但繁华精致程度,远不及邺都。

  他忍不住靠在车窗仔细探量,很快发现其中特色。

  往来的冀州百姓,当前时节多穿皮袄皮料。

  街道两边设置许多用木头和帐篷搭建起来的摊子,有卖地方特色吃食的,还有现宰牛羊肉的,售卖皮革兽靴,多为北方游牧地区所见的物资。

  应地理环境和气候影响,冀州的人大多生得浓眉高鼻,肤色呈现不同程度的黝黑,脸颊两边被寒风吹得红彤彤,嘴角咧开大白牙,双手揣在兜内,笑着同身旁的人闲聊。

  有人瞥见马车内探出的唐青,呆愣一瞬,“哇”的一声惊呼。

  叫声引来数道目光朝马车打量,行人聚成团,就跟看到仙人下凡似的,满目惊艳。

  唐青连忙落回帘子,平城风俗开放,适才被那么多双眼睛直勾勾看着,叫一向镇定的他有点难为情起来。

  萧亭将他的反应一丝不落地捕捉在眼底,面上几分忍俊不禁。

  唐青道:“平城的百姓果然如王爷所言,各个直爽坦诚。”

  韩擒被这边的动静惊扰,皱着眉头策马返回,绕在马车四周护卫。

  他道:“先生,我已派人提前跟平城的官驿取得联系,此时即可前往官驿下榻休息。”

  萧亭道:“平城是本王的地方,侍郎和统领远道而来,本王自不会轻怠。适才与侍郎商议过,在冀州的这段日子,便在王府小住,统领没有异议吧。”

  他又道:“王府的环境再怎么说都比官驿舒适,且有专人伺候,出行方便。书库内藏有边境历年贸易详细的卷宗底册,侍郎可随时查阅,不必两头奔波,统领以为如何?”

  萧亭事事想的周道,韩擒拒绝的话停在嘴边。

  诚然,为了唐青的身子考虑,留在王府小住,确实比官驿来得好。

  他道:“那就有劳王爷了。”

  马车驶入王府门前,唐青欲下车,韩擒抬手正准备把他带下去。

  车内出来的萧亭双目微微眯起,单臂侧揽唐青的腰肢,将他稳稳当当带到地面。

  韩擒收起横在半空的手:“王爷,此举不妥。”

  萧亭从容笑道:“本王与唐侍郎这几日相处下来,颇感意气相倾。且来到冀州,便免了那些不必要的繁文缛节,还请统领无须拘谨。”

  他朝唐青示意,道:“随本王来,挑一间你喜欢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