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颐心殿灯火憧憧。

  萧隽召来韩擒,目光颇为复杂地审视对方。

  对韩擒,他既欣赏重用, 可又不得不忌惮。如今, 他把一件重要的事交给对方。

  “冀州一行, 务必照顾好他。”

  韩擒对唐青的痴心叫萧隽心里不悦, 本欲派另外几名心腹暗卫随行, 可想到当日在田间所见, 皇叔与唐青叙谈甚欢的场面, 使得他心里生出了一点芥蒂,不得不提防。

  旁人对皇叔的态度,总归带有对皇室的敬畏, 涉及唐青,最多忠奉命地护着,于私情,恐没有韩擒上心。

  他知道, 在某件事情上, 韩擒与他站在同一阵线。

  而且以唐青的性子, 只要认定的事,便不会回头,任韩擒怎么痴缠,唐青也绝不会再动摇半分。

  是以,他吩咐:“不要让皇叔接近他。”

  短短一句话,让大殿陷于沉寂。

  君臣目光相交,在彼此的眼中, 读懂了那道再清楚不过的眼神。

  韩擒道:“臣领旨,定不负皇上所托。”

  此外, 萧隽还交给韩擒另一件公务,事关边境驻将。

  二人谈至深夜,三更才歇。

  *

  次日,萧隽在朝会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命李显义宣读圣旨,任唐青为边贸督查使。

  唐青此行,要前往北方州、西北的幽州和冀州督查边境贸易,直至将落实下去的政策稳定施行,方才算完成任务。

  此外,就去年梧郡改革,今年额外增设了几个地点推行,萧隽又另外安排几名官员负责监察跟进。

  议会散去,唐青才走出大殿,四周便连接迎来官员向他道贺。

  唐青停在原地与诸位官员寒暄,甫一抬眸,与出来的韩擒迎面而遇,轻轻点头,便又与旁的官员招呼。

  散了朝会,唐青径直回府。

  启程的行礼已经准备妥当,衣物药材俱全,装了两箱,连同尚书台送来的资料文卷,也另外再装了一箱。

  日期定在后天,时下闲来无事,他便在院里取些发芽的土豆,跟兰香开了块小菜地种植。

  仆人进来传话,听闻贵客登门,不等唐青整理衣物,萧隽已越过大门,目光落在庭院偏角的青年身上。

  唐青放下小铁锄,鞋底还沾着泥巴,迎上前行礼。

  萧隽挡了他的动作:“免礼。”

  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遍,道:“又折腾起你那些土豆了?”

  唐青笑道:“不止土豆,去年就计划着在院里开片菜园,把能种的青菜都种上一些。”

  他问:“陛下可有吩咐?”

  萧隽道:“来看看你。”

  分别在即,萧隽不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表面话,也不想做出推开唐青的举动。

  如此赤诚袒露的心意,叫唐青一时难以接应。

  他无法给任何回应,拎起放下的小铁锄,把发芽的土豆埋入挖好的土坑里。

  萧隽把土豆递给他,目光始终没有离开。

  唐青无奈:“陛下。”

  萧隽:“只看看都不行?不做别的。”

  又道:“也不说让你为难的话。”

  日近正午,萧隽方才从唐青府上离开。

  待人走后,唐青吩咐仆人把大门关闭起来,即日起,谁来了都不见。

  他在府上安安静静地呆了两日,直至启程去往冀州那天才露面,跟随在冀襄王的队伍当中。

  此行除了有冀襄王相助,萧隽还给他安排了一行暗卫,韩擒竟也在其中。

  韩擒检查好马车状况,道:“先生,我扶你上车。”

  唐青回绝:“不必。”

  他踩上马凳,沿着阶梯走入车内坐稳。

  韩擒深深看了他一眼,旋即落好车帘,策马跟在旁边。

  队伍低调离开邺都,韩擒跟在马车外,除了定时给唐青送水递粮,余下时候就像跟在旁边的影子,安静却又无处不在。

  唐青所休息的榻下置有抽屉暗层,里面码放解馋的小食,些许常见药物,还有几本书籍。

  他抽出一本冀州风俗打发时间,才出邺都境内,便听车外传来冀襄王的声音。

  “唐侍郎感觉如何。”

  唐青撩开帷帘,透过车窗望向一席玄色简装的萧亭。

  “回禀王爷,下官一切安好,谢王爷关心。”

  萧亭笑道:“在外就不必遵守这些繁缛礼节,等到冀州以后,侍郎免不得跟着我们入乡随俗。”

  唐青从书籍上解到冀州相关的一些风俗,那儿没有邺都城内层层礼节的往来,还听说边境的人性格多数豪爽直快。

  与他有过几次相处的冀襄王,确有几分坦率,但这份情绪还是比较内敛温厚的。

  在前方策马的韩擒忽然回头,道:“王爷,下官有要事与您相叙。”

  萧亭示意唐青在车内好生休息,驱马朝前方靠近。

  唐青低头,继续心无旁骛地看书。

  途中几次冀襄王过来与他问候,过程都被韩擒打断,与其商议事务。

  几次下来,唐青发现其中异常,韩擒似乎故意支走冀襄王。

  邺都通往冀州的官道,修缮得还算平整,行驶途中,未受太多颠簸。

  三日后,官道周围山野遍布,此时还落了一场春雨。

  唐青在雨声的催眠中泛起春困,合起手里的书卷,倚在榻上半梦半睡。

  一觉结束时,身子微微沉重,唐青拢紧身上的锦被,掀起帘布,朝外探张视线。

  韩擒绕回缰绳,跟在车舆一旁,问:“可是累了?”

  又道:“过半刻便安营休息,再坚持一会儿。”

  唐青道:“辛苦韩统领了。”

  开口时嗓音沙哑,刚出声,韩擒解开腰间的水囊递给他。

  唐青接过:“多谢。”

  兖州和冀州路途相隔不远,他身上水土不服的症状不若去年南行时那般严重。

  尽管如此,唐青不敢怠慢,不愿自己的原因致使行程耽误,尽量避免生病的可能。

  水温很暖,这一路韩擒给他准备的水,总是温度适中,叫他随时能喝。

  此举之心细,只能是有意而为。

  他举着水囊,暗自轻叹。

  **

  傍晚前,队伍停下,驻扎营帐原地修整。

  部分将士到周围打水,其余将士则原地生火,还安排了人手轮岗值守。

  唐青听附近的将士闲聊,得知再有两日就可抵达冀州境内。

  他从车帘探出身子,正欲搬个马凳自己下去,旁边伸来一只手臂,将他稳稳扶到地面。

  韩擒道:“在车内闷了一日,可要到附近透口新鲜空气。”

  唐青恰有此意,连续乘坐四日马车,腿脚乏力酸软,该适度活动筋骨。

  他朝对方微微点头,在其陪同下,到周围的林间散步。

  春意阑珊,竹林翠绿,不远的范围内有条河流。

  此时水声潺潺,岸边山鸟停留在石子上低头饮水。

  夕阳的霞辉散浮于溪面,粼光闪烁,叫人观之心情怡跃。

  唐青在溪边的石块上小坐休息,很快,韩擒给他送了新鲜的烤肉,果子和温水。

  烤肉用荷叶包括,蘸料齐全,加之用荷叶裹在外层烤,打开便散发出一阵清新浓郁的香味,肉质鲜嫩,引人食指大动。

  韩擒把烤肉吹凉,分出最嫩最香的部分,串在竹筷上递给他。

  唐青拿着肉串,轻咬半块,又喝了些水。

  他背过身,回避韩擒的目光:“我吃不完,你也吃点。”

  韩擒目不转睛道:“剩下的我来解决,先生先用。”

  诚然,一路上韩擒恪守职责,对他照顾有加,且没有做任何逾越的行为。

  可每每对上这人的目光,唐青便立刻读懂里面的坚持。

  韩擒并非不争,只是在等,退回到原地,等他开口。

  但他不会再回头,不想置韩擒于两难之境。

  脑海浮现出许多前些日子关于他们两人的非议,唐青放下烤肉,挑了个果子慢慢咬。

  他道:“家中最近如何?”

  韩擒:“入春以来,父亲手臂成日疼痛,此为断臂以后残留的旧疾,请了宫内的御医诊治,情况已经稳定,大哥还是如从前那般。”

  唐青微微点头:“好好待他们,你父亲跟大哥,一直都很关心你。”

  韩擒默然。

  见天色暗下,唐青准备返回马车休息。

  他刚走几步,便被韩擒拉住手腕。

  风迎面袭来,打下几片竹叶。

  “先生……你可愿意等我。”

  等他处理好韩家的事,安置好父亲和大哥。

  唐青闭起眼眸,复又睁开,慢慢掰开腕上的手掌。

  “阿擒,原来不是说好了,分开就不要回头,你我都有要承担要做的事情,做个朋友也挺好的。”

  韩擒:“不……”

  他自背后揽上唐青的腰肢:“求您等我,我定会——”

  唐青:“定会什么?”

  “定会舍弃韩家的身份?还是不当这个官了?”

  唐青道:“我希望你跟我在一起时,会变成更好的你,而不是要你舍弃所有,只求一个连你我都不能确定的结局。”

  他挣出韩擒的怀抱,对方僵在原地,怔怔看着他朝竹林外走。

  林外的巨石后,倚了道人影。

  唐青借着火光,看见萧亭朝他露出点笑意。

  他回头一望,不知对方有没有看到方才的场面。

  萧亭送他回到马车,道:“韩擒这般痴缠,你……”

  唐青:“王爷,这是下官的私事,不便谈论。”

  萧亭长叹:“韩统领当年随皇上在冀州出征时,便是出了名的固执,许多敌将出逃过程都被他这份固执追得无处可逃,甚至有活活跑死的。”

  唐青:“……”

  萧亭:“只要你身边没有人,他就不会放弃。”

  唐青:“可我总不能为了让他放弃,随便找个人……那样不公平。”

  萧亭笑着摇头:“感情何来公平?”

  他上了马车,坐在唐青身侧的位置。

  “若唐侍郎愿意,本王可以助你完成这件事,但唐侍郎也要答应本王一件事。”

  萧亭补充:“不会违背道义,更不会残害任何人性命,只是想让你跟本王回冀州王府,看一个人,同她说说话就好。”

  唐青:“何人?”

  萧亭:“本王的义母。”

  “这笔交易,唐侍郎答不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