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之势不减, 屋内起了灯。

  借着烛火打量,分别半月有余,唐青发现韩擒晒黑了。

  广平县临海, 紫外线强, 韩擒比出来时晒得更黑, 由此愈发显出双目灼亮坚毅的光芒, 较从前的沉稳, 多了些许锋芒。

  他问:“怎么去了海边也不做点防晒, 可有晒伤?”

  韩擒喉结微动, 低声道:“无事。”

  唐青笑着开口:“莫要小看晒伤,你又不是铜皮铁骨,偶尔问你, 总回无事无事的。”

  韩擒:“……”

  唐青道:“先去换身衣裳,方才都在护我,自己都淋湿不少。”

  韩擒:“嗯。”

  待人去了另一间屋,唐青翻开床柜, 寻出木盒。

  兰香端了两碗热气腾腾的姜汤进来, 左右张望:“大统领呢?”

  唐青道:“让他回去换衣裳了、”

  兰香触摸瓷碗边缘, 道:“姜汤已给先生吹凉几分,先喝罢。”

  唐青饮用姜汤,问:“启程前,是不是收拾了两罐用于防晒的香膏。”

  东西都是兰香收拾的,她很快按吩咐找出。

  “先生可是晒伤了?”

  唐青摇头:“不是我。”

  兰香眨眼,立刻心神领会。

  唐青吩咐:“叫后厨多留一份姜汤。”

  李秀莽等会儿回来,正好赶得上。

  兰香领了吩咐, 在屋内陪先生片刻,直到大统领更换衣物过来后, 方才准备离去。

  她的视线在先生和大统领之间转了转,忍下窃喜,走前轻手轻脚地把门合上。

  **

  唐青推了推另一碗姜汤:“先喝。”

  韩擒二话不说,端起碗仰头就饮。

  一碗姜汤瞬间见底,他掩饰不住内心的关切:“先生比前些日子瘦了些,近来很辛苦?”

  唐青无奈道:“来梧郡又不是享福的,大伙儿都比我忙,我反而成了最少出去做事的。”

  “别光说我,让我看看,你身上可有被晒伤的地方?”

  他揭开小罐,道:“此香膏可以治疗日光晒伤,平日抹些在肌肤上,能起防晒效用。”

  唐青随手撩开韩擒束起落在后颈的墨发,圆领衣襟下的颈根果然出现几道裂痕,透出微红,明显就是被晒伤的。

  他轻声道:“替你抹点药膏。”

  韩擒正欲开口,只觉带着薄茧柔软的指腹贴着皮肤,来回涂抹的动作仿佛一根羽毛在颈后扫着刮着,使得他衣袍下的纹理肌背不断战栗。

  涂了膏药,唐青将罐子交给韩擒:“这罐你拿着,回到广平县,若要去外头行事就抹上,这是宫内的刘执太医佐以各类药材做的,药膏有点香气,希望你不要介意。”

  韩擒目色珍视,将其收好。

  约莫一刻钟过,李秀莽回到官驿时,这股微妙的暧/昧气氛已然回归正常。

  唐青让换好衣服的李秀莽喝姜汤暖和身,余下的时辰,便待在屋内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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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放晴,被召来官驿的郡守莫知遥,于庭院看见正在习武的韩擒。

  他精神一震,整了整衣摆,忙凑到跟前恭恭敬敬地行礼。

  “下官莫知遥,见过大统领。”

  韩擒周身气质,让人一看就知他地位非凡。

  且昨日韩擒骑着马疾驰在大街上,若是常人,早被定个喧闹扰市的罪名抓回官府。

  莫知遥得到通报,又收到此人身份后,本想当即到官驿拜访,却被跟着韩擒过来的禁军拦住。

  能留在皇宫里当官的,哪怕只为一个普通的禁军,都让小小的郡守汗颜,莫说韩擒这等大统领的地位,跟着皇上征战天下,从龙之将,那更要巴结了。

  韩擒练完一套拳法,方才收功,凝神屏气。

  他擦了汗,道:“大人在里头,进去吧。”

  莫知遥忙不迭点头。

  瞧着莫知遥的背影不见,打了盆水经过廊下的兰香努努嘴,道:“回大统领,咱们这群人里,这郡守,属见了大统领最为殷勤,先生同他打交道,话里话外都是客套,非要先生搬出威仪,才半推半就的行事。”

  眼下先生还要议事,不知要费几番口舌,才能说得这见风使舵的郡守听调差遣呢。

  韩擒走到兰香面前:“水打给他的”

  兰香:“嗯。”

  韩擒:“交给我。”

  兰香笑意吟吟的,并不揽争这份活儿。

  “那就有劳大统领了,我去后厨准备今日的午食。”

  **

  议事屋内,唐青就改革一事,与莫知遥商议。

  他道:“想必莫大人听说,近几日本官走访被拒的消息。”

  郡守讪笑,道:“那帮土地主不识好歹,连大人都敢得罪。”

  继而低头:“恕下官无能,在郡守上任的几年来,拿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

  唐青看出此人不想沾惹是非明哲保身的动机,唇角微扯:“莫大人不必内疚,此事办不妥,另有一事须得你来做。”

  郡守问:“何事?”

  唐青道:“平粮价。”

  粮食价钱,一日几变,波动甚大,但往往有个最低限度。

  只这最低限度,已让大部分平民吃不消。

  如今粮价围绕最低限度只增无减,是以做大的商贾、地主乡绅们挣得满盆满钵,底层百姓却越来越穷。

  既平粮价,为了防止矛盾激化过度,就得先把地方上苛收的杂税减免甚至除去。

  届时双头并进,官府监督市场,赋税轻了,百姓的压力自然随之减轻。

  可此举实行,势必会触及中层以上阶级的利益,无论怎么做,都会引发不满。

  郡守深知其理,迟疑不定,良久未应。

  唐青道:“怎么,莫大人要违令?”

  他瞥见端着水盆出现在竹帘后的身影,冲对方轻轻摇头,示意不必出面镇压,让他自己处理。

  莫知遥言语含糊:“下官……”

  唐青笑笑,声色温和,却于这份温风细雨中释出魄力。

  他亮出手中一物:“莫知遥,见金龙刀如见皇上,你可知违抗圣旨,该当何罪?!”

  莫知遥瞧见唐青手执金龙刀,忙伏身跪地。

  “小的不敢,大人吩咐的事,下官立刻去办。”

  唐青面冷如冰,打发走莫知遥,用韩擒送来的水稍加洗漱,方才稳定激荡的心绪。

  韩擒问:“大人何不让我出手?”

  唐青笑着瞥去一眼,道:“我自知统领威风,可若以武力压制,震得了他们一时,岂能震得住一世?且你也不会时时都在我身边供我差遣,所以该敲打的时候,只能尽力敲打他们。”

  根据李秀莽几人汇报的消息来看,如今核查登记人口的工作还算顺利,多数百姓比较配合,就是丈量田地的计划颇难进行。

  小农户不敢得罪官府,尚且听话,大些的地主则沆瀣一气,油盐不进。

  唐青捏了捏眉心:“一味的怀柔策略不可取,只能转另外条手段强硬些的路子了。”

  等梧郡地方税改和平粮价一事走上稳定的轨道,便要着手处理这群绅豪,让他们把手里的地交出来。

  韩擒微微握住唐青的手:“我会护你。”

  于公事上,韩擒遵照皇命保护唐青,于私,他绝不让旁人损伤唐青半毫。

  唐青打趣:“接下去我可能会得罪不少人,到时候,还得劳烦统领寸步不离的护着我。”

  自古以来,主持变法革改的人都未曾落得个好下场,丧命不说,死法更是惨不忍睹。

  唐青长长舒了口气,韩擒扶他坐下。

  兰香送来午食,两人吃完后,唐青见窗外落满晴光,遂开口:“去街上走走吧,不能总绷着情绪,到外面放松放松。”

  韩擒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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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梧郡地小,他们没有乘坐马车,从官驿步行出发。

  正巧碰上集日,街上行人比往日多了几成,有些熙攘的气息。

  公告栏前围了几圈百姓,唐青上前查探,是官府放出将要税改和平粮价的公告信息。

  他压低声音道:“这郡守头一次办事效率如此快。”

  郡城那么小,此消息就像一阵风,不久便传得沸沸扬扬。

  出街看告示的人越来越多,到处都在议论。

  街道窄小,行人渐渐寸步难行起来。

  唐青和韩擒逆行而走,被堵在半道。

  唐青无奈:“怎么办?”

  随即指向一边屋檐:“要不去旁边等等。”

  韩擒:“好。”

  待唐青回神,腰肢一紧,已被韩擒抱起,脚下运功,带着他几瞬间飞掠到屋檐底下。

  唐青俶尔生出一份感慨:“倘若我也会轻功就好了。”

  韩擒松开环抱青年的手:“先生想学轻功……”

  唐青眨眼:“我这个年纪了,还能学吗?”

  不是都说学武要趁早,他都二十七了,还有机会?

  韩擒微微摇头。

  唐青笑问:“连一句安抚的表面话都没有?”

  韩擒:“……我可以带先生,所以先生纵使不会,也不必学这些。”

  想了想,安慰着:“学武很苦。”

  唐青忽然想起什么,蓦然笑出声来。

  这理当算是韩擒的蜜语甜言吧,挺朴素的,但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