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子衿和白君行聊了许久。

  沈子衿的谋划早已铺了出去,有些是可以告诉白君行的,有些暂时就不太方便。

  得有个两三天的时间用来铺场,但布局已经开始,反正哪边的事儿都不耽搁,都在他预料之内有条不紊的推行。

  白君行:“王爷借我的人手,查到了玉州匪帮已成祸患,佃户们过得非常不好,赋税极重,根本食不果腹,说是佃户,分明是被他们强拘起来的劳力。玉州留在明面上让我看的,都是找人演的戏,我怀疑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流民恐已成群。”

  沈子衿颔首:“匪帮做大,曹知州完全视而不见,也从没跟朝廷递过折子,私下里怕不是已经勾搭成奸。”

  沈子衿放下茶盏:“别担心,我此行来人手充足,一定能查出更多东西。”

  王妃和公主一起出行,随行人手当然管够,而且合情合理,谁也挑不出毛病。

  白君行当然不怀疑沈子衿的能力,沈子衿能来,他压力少了不小,可愁绪依旧散不开:“玉州本就丰饶,我原以为他们就算贪,也不至于如此丧心病狂……实在没想到,竟然已经糟到了这种地步。”

  受罪的都是百姓。

  白君行是忧国忧民的好官,沈子衿自己没什么高尚的思想,却很欣赏这样的人。

  商议完后,黑鹰又趁着夜色把白君行送回去,白君行作为监察御史,还得跟玉州一帮官员们周旋,让他们放松警惕,让这些人以为白君行就是来混混资历,不会对他们造成威胁。

  隔天,指挥使尹洌就按照沈子衿的命令,让几个人去茶楼饭馆,散出了消息。

  正好也有不少人好奇昨儿那支车队究竟是什么来头,一听竟然是秦王妃来养病,还带着公主,不多时,消息就传得人尽皆知。

  一家商铺送货的推车郎听到这个消息后,路过屠夫摊,给看着憨厚的屠夫递了个信。

  层层辗转,大约两个时辰左右后,玉州城外一座深山里,飞虎帮的头领飞虎接到了消息。

  “秦王妃来玉州养病,还带着公主……”

  他念着纸条内容,立刻有个大汉噌地站起:“大哥,这是个机会啊!秦王在外杀敌,虽然听说他弑杀,但跟玉州的狗官肯定不一样,他是个保家卫国的好汉,我们可以找他告这些狗官的状!”

  玉州匪帮纵横,飞虎帮只是其中一支不大不小的帮派,要说与别的匪徒有什么区别,那就是他们最初就是打着劫富济贫的旗号起的家,并且如今也收留了不少流民。

  玉州出去告御状的从来没成功过,前些天来了个监察御史,整日与那群狗官厮混,想来也是个一丘之貉。

  至于这秦王妃……

  飞虎捏着纸条:“来的是王妃又不是秦王,而且他是来养病的,病殃殃的人照顾自己就费劲,还能办事吗?”

  有小弟挠挠头:“那公主呢?直接跟公主讲,那可是皇家的人。”

  “公主就是个几岁的小毛孩子,她懂什么!”

  小弟泄气但又不甘心,愤愤捏紧拳头:“难道就真拿那群狗官没办法了吗!?”

  飞虎想了想:“先找人试探一下秦王妃再说吧。”

  他们不想放过机会,但也没忘记曾经因为错信狗官而折进去的兄弟,自那之后,行事都小心谨慎了好多。

  第二天,他们开始了试探。

  他们试探的第一步,就是摸清王妃庄子里下人们的采买路线后,找了个瘦削的人,挑着时间,晕倒在他们面前。

  飞虎和小弟们在山寨内等待消息。

  半天过去后,装晕的人回来了。

  “怎样!”小弟跳起来问,“他们有把你带回庄子里好生照料,再问东问西吗?”

  那人答道:“没有。”

  飞虎眼睛一眯,眼神瞬间犀利:“那就是把你丢在路边不管了?”

  “也不是。”那人挠挠头,“他们把我送去了城中医馆,留了药费和一顿饭钱,然后什么都没说,就这么走了。”

  飞虎一愣,和小弟们面面相觑。

  ……好像有点爱心,但不多。

  没有草菅人命,可也没有送人送到西,问人家是不是有什么苦衷,为何遭此劫难。

  小弟干巴巴:“呃,但起码秦王妃手底下的人都还算心善,我们还得想想别的办法接近他。”

  他们寨子里难得识字的智囊道:“他们不从外面招工,送货的人也不能进府,秦王妃更是完全不露面,难办。”

  飞虎也觉得头疼,他皱着眉:“容我再想想……”

  他这一想,从白天想到晚上,都没想出任何好主意。

  夜里辗转反侧,头疼之际,外面突然有人风风火火闯进来:“报——!”

  飞虎翻身坐起,一把扣住自己的大刀:“出什么事了!”

  报信的山匪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面上写满了惊愕和不可思议,气儿都没喘匀,结结巴巴道:“报报报、寨子外来了三个人,其中一个自称是是是,是秦王妃沈子衿!”

  “哐当”一声,飞虎的刀跟下巴一起砸在地上。

  他目瞪口呆,小弟的惊愕平行转移到他脸上:“你说说说谁来了,再说一遍?”

  沈子衿站在夜晚的山林里,今夜星与月都黯淡,黝黑的山林中树影张牙舞爪,宛若鬼魅野兽,阴森可怖,随时能把柔弱的人类撕成碎片。

  沈子衿信手拨了拨玉佩下的同心结,在等人的时间里百无聊赖地想,楚昭这时候会在干什么。

  应该睡得正香吧。

  自己为了早点把他接到玉州来,可是勤勤恳恳在加班,为了避开玉州官员耳目总是半夜做事,牺牲了他宝贵的睡眠时间。

  这牺牲可太大了。

  到时候加起来,一起跟楚昭算账。

  结果楚昭还一封信都没寄给他。

  木头呆子。

  沈子衿又给秦王起了个新绰号,这几天他给楚昭起的绰号,已经能装一箩筐了。

  这些绰号能不能摘掉,取决于日后楚昭的表现。

  同心结的穗子在手中冰凉细腻,沈子衿玉白的指尖轻轻绕着红绳,他在这深山老林里,美得宛若摄人心魄的精怪。

  飞虎大步流星出来,看到沈子衿的第一印象就是如此。

  娘诶,人怎么能这么好看,跟妖精似的!

  追随飞虎出来的小弟们也是一呆,气势整个垮掉。

  沈子衿瞧见来人,松开红绳,朝他们盈盈一笑:“可是飞虎帮的当家?”

  笑得这群山匪们齐齐吸了口气。

  不会真是来勾人心魄的妖精吧!?

  还是飞虎最先回神,大哥到底是大哥,他握着刀往前一步:“我就是!你说你是秦王妃?有何凭证!”

  沈子衿身边只带了黑鹰和白枭,其实他本只想带白枭,但黑鹰不放心,一定要跟着。

  身后格外安静的树影里,藏着悄无声息的侍卫们。

  沈子衿从容以对:“我身边这白发小兄弟,想必你们亲眼看到过他从庄子里出来,诸位眼线太明显,想不知道都难。”

  飞虎已经从对沈子衿容貌的惊艳中完全脱出,他沉下脸打起精神,意识到了这位看着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大美人,可能不太好对付。

  飞虎咧咧嘴角:“不止我们派了眼线,其余人也有,枫山那群土匪,还有玉州里的狗官,他们都做了,秦王妃怎么就偏偏找上我?”

  他视线扫过三人,按着自己的刀:“而且就带这么两个人,不怕来了就回不去了?”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杀气腾腾,白枭眼睛一眯,却被沈子衿摸了摸脑袋,白枭也就站在原地,没有动,但眼睛依然盯着飞虎。

  飞虎领着一大帮人出来,来势汹汹,其中有些人的砍刀就架在肩上,沈子衿三人怎么看都是羊入虎口,案板鱼肉。

  但沈子衿毫无惧色,仿佛只是来踏青游山。

  “我的属下们很有些本事,”沈子衿轻轻摸着白枭的脑袋,“他们查到飞虎帮以‘义’字为基,做过不少行侠仗义的事。朱门也出豺狼,绿林也有好汉,我实在好奇,豪杰辈出的飞虎帮,找个人扮做乞丐晕倒在我家门口,究竟是想做什么。”

  此话一出,飞虎登时一惊:他竟连这个都知道!

  那肯定是跟踪他们的人,才一路找到了山寨门口,连什么时候被跟踪的他们都不知道!

  秦王妃身边有高手。

  而且明明听说他病得无法见人,也是装的。

  飞虎下意识捏紧刀柄,这次不是为了吓唬别人,而是他自己紧张或者察觉危险时候的动作。

  明明是他们占据绝对的上风,但在沈子衿面前,竟有种无所遁形的错觉。

  沈子衿收回安抚白枭的手,朝他们轻轻一笑:“我们敢来,当家的不敢请我们进去坐坐吗?”

  明明笑着,却有种说不出的压迫感,仿佛他在云端,触不可及。

  小弟们大气也不敢出,只等着飞虎发话。

  天上的阴云缓缓移动,放出了遮蔽已久的一点点月牙,月光柔柔洒下,照着沈子衿银色的衣摆。

  片刻后,飞虎终于开口了。

  “跟我来。”

  沈子衿莞尔,就带着黑鹰和白枭,面不改色踏入了山寨。

  飞虎却没有带他们去大厅坐坐,而是一路把他们带到了后山一个院落中,他推开门,把院中的人都叫了起来。

  木屋挤着木屋的院落中,门不断打开,里面的人陆陆续续出来,很快便站满了院子。

  沈子衿看着面前这些人,沉默下来。

  有老弱妇孺,也有年轻男子,相同的是他们个个面黄肌瘦,都只剩了一把骨头,衣衫褴褛,看着宛如行尸走肉,目光浑浊又茫然,里面找不到一点生的亮光。

  沈子衿看过原著,知道玉州流民凄苦,可几行文字和亲眼所见,终归不同。

  当这些人鲜活的站在自己面前,他们会呼吸会走动,不是文字而是活生生的人,即便是做好了准备的沈子衿,也有种喘不上气的错觉。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他来玉州,不像白君行那样有什么忧国忧民的圣心,只把一切列为拯救楚昭的环节,他至今也没把自己当成大齐人。

  但是看着这些因世道艰辛而只剩一把枯骨的百姓……沈子衿掐紧了手心。

  他想移开视线,可却又移不开。

  一个孩子睁大了眼睛瞧着他,他生来就泡在苦水里,却还有点儿没被世道完全磨灭的天真。

  ……楚昭刚穿过来时,因为承安帝而讨厌整个时代,后来他为什么愿意出生入死,冒着危险上战场?

  是因为,他眼中也看到了属于这个时代的,活生生的人吗?

  沈子衿看着他们,耳边是飞虎的声音。

  “这是新收拢的流民,秦王妃,外面都说玉州富饶,繁荣昌盛,可我们底下的人看不到啊,我们看到的是饿死的白骨,是血泪染的土!”

  “玉州狗官鱼肉百姓,种了地留不下几口饭,成仓成仓的米,他们勾结土匪和奸商卖了换银子,好人家过不下去成了流民,他们就放任土匪烧杀抢劫,把人逼得毫无活路啊!”

  流民们听到飞虎的话,话到伤心处,又哭了起来,先是小声啜泣,而后有些人忍不住,哭声逐渐变大。

  沈子衿站在哭声里,忍不住拢了拢衣襟,那是一种彻骨的冷,衣服根本挡不住。

  “我虽然也就是个流氓匪徒,但不屑做那些事,他们也不怕天打雷劈,我呸!”飞虎目光灼灼,看着沈子衿,“秦王妃,你是能救他们的人吗?”

  沈子衿瞧着那个一直盯着自己的孩子,走上前摊开手,把怀里揣着的蜜饯递了过去。

  小孩儿眼巴巴瞧着他,先没敢动,到底禁不住香味的诱惑,身手把糖拿了过去,一把塞进嘴里。

  沈子衿柔声道:“慢点吃,不急,没人跟你抢。”

  小孩子囫囵咽了,眨了眨眼,轻声道:“谢谢你,神仙哥哥,你长得真好看。”

  ……你实在不必谢我,沈子衿轻轻地想,我来玉州,原本不是为了你们,我不值得你谢。

  白枭抿抿唇,上前,也把自己的蜜饯全拿出来,分给了他们。

  他虽然小时候过的是苦日子,在王爷王妃身边,天天能有糖吃,远比这些小孩儿幸运。

  沈子衿起身,看向飞虎。

  “我是。”沈子衿说。

  我是能救他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