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苦的生活里交杂着腥臭的鱼,就连门口的垃圾堆都泛着酸臭的味道,这些东西交叠上自幼没了父母的原因,我哥的眉中心总是有几道浅显的纹路。有多浅呢——就是连汗水都要从上面平整的流下来,少不了一分一毫,我也不是很明白。

  我也不是很明白为什么这个纹路明明没有什么作用,却永远都消失不了。

  我哥的生活里有两种东西,一种是鱼,一种是袋子。鱼要养活我和我妹妹高启兰,一条鱼几块钱,小一点的更便宜,他们——它们就像是天生要被卖掉一样,鳞片泛着好看的光,在并不干净的池子里游来游去。那些吃鱼肉的人就站在边上——老高——喊一嗓子,我哥就会擦擦手,弯着腰问人家要哪一种鱼。

  袋子,就是用来兜住他的鱼——软烂的鱼,悲苦的袋子。

  那一年我十八岁,我恨我自己为什么才十八岁,不是二十八岁。十八岁就说明我还要读大学,而我哥哥的腰还得在人前面弯四年,甚至更多,因为我不确定我会是个有出息的人。

  哪怕我哥总说——阿盛啊,会有大出息的——我没这么觉得,明明这个家里他才是最有本事的人,但是这个最有本事的人却把自己埋在那种见不到光,周遭尽是鱼鳞的池子里,我说哥,你明明比我更有本事。

  我哥不说话,下垂的眼睛像是遭了难,总归变得不那么明亮,脚下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总归局促的厉害,我走上前去,我说哥,你明明要比我有出息才对啊。

  “小孩子懂什么。”

  他拍拍我的脸,我清楚的记得他的眉中心拧起来,好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的粘在一起,我趴上去看,能从缝隙中,透过时间、空间看到万米外的鱼档,那是我哥蹲在鱼档前面收拾档口,眉毛皱的很紧,我猜想,这一定不是他想要过的生活,不然眉中心怎么会拧起来呢?

  怎么会拧起来呢?

  十八岁的我不明白,或许二十八岁的我也不明白。我只能像他说的一样,拼了命的学习读书,考到好的大学里。我永远忘不了他跟周围的邻居说我考上大学的样子。

  ——身上洗不去的鱼腥味变成了勤奋的味道,就连手上的茧都变为成功的痕迹,那一天他没有把水擦在身上,而是很罕见的用了一块干净的毛巾,顺着指尖开始擦,又擦到小臂上,慢慢的上移到颈肩,绕了一圈,将上面那不知道是喜悦的汗水还是想到学费而提前留下的辛苦汗给擦干净。他的眉眼都带着亮。

  我永远不明白他。明明我都要走了,他在开心什么。

  很不应该的,在我去车站离开的那一天,我跟我哥赌气了。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看他站在外面看,他叫我——阿盛。

  我没有回头,我想他的眉心一定又皱起来了,要不然为什么就只叫我一声。我是混蛋,我是世界上最混蛋的人,我怎么能让我哥因为我皱眉,就像是我一直都担心的。

  你会不会为我难过,如果没有,那就好。可你为什么不为我难过。

  我还是转过了身,站在原地,果不其然,我看见他的眉心轻轻拧起,紧紧的抓着身侧的衣服,人来人往的会将他的脚撞的动几下,又很快恢复原样,他见我转过身,像是松了一口气一样——阿盛。

  他走过来,将脖颈间的围巾解下来挂到我的脖子上,围巾是灰蓝色的,并不保暖,我甚至不知道这个围巾的意义是什么。可好大的鱼腥味,我一瞬家觉得,我什么都不用想,无论是有什么用处,还是会不会不好看,我都不用想,我只想他一定是海,我是鱼,他把他的一部分给我,我就像是带着他一起走一样了。

  我是这样想的,可我哥却摸摸我的脸,他说——阿盛,你得自己走了。

  “去哪里?”

  “反正别回来了。”

  我不明白,那一刻我就像是被赶出家的孩子一样,我说我只是去读书,为什么就不回来了,我哥怎么说的。

  ——这里有什么好,快走吧阿盛,上车去吧——

  那一瞬间,三魂七魄我丢了一魄,我想大声喊出来,我想问问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但是我抬起头,看见了他轻拧的眉心。铺天盖地的悲伤将我掀翻,我记起来幼年时那个绿色的铁门后面,我妈困死在里面了,我哥好像也没出来,但是他为了让我出来,就拼命护着我、背着我、托起我。

  他也是这样的。

  “哥,我知道了。”

  可透过镜片,我看见他的眉头并没有放松,我就知道他舍不得。

  我那一魄还没有走远,就被我抓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