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怕,不会有事的。”祝青臣安慰小徒弟两句,然后一掀衣袍,跨过门槛,走进裴宣院中。

  他喊了一声:“阿宣?”

  床榻上的裴宣似有所感,扭过头,循声望去。

  房里没有旁人,只有柳岸陪着他。

  听见动静,柳岸也忙扶着床头,站起身来:“夫子来了,裴宣,夫子来了。”

  祝青臣快步上前,走到榻前,紧紧握住裴宣的手,拂去他散落在额前的白发。

  他们分明前不久才见,可是今日再见,祝青臣只觉得裴宣又老了许多,眼窝陷得这样深,脸上又多添了几道皱纹。

  祝青臣依稀能够记起他年轻时的模样,只是一对上这张脸,便记不大清楚了。

  这个小世界的时间流速,实在是太快太快了。

  祝青臣望着自己做老师之后,来到的第一个世界、见到的第一个学生,不由地红了眼眶。

  裴宣笑了笑,握紧他的手,喊了一声:“夫子,别难过,我又不是真的去死……”

  祝青臣连忙打断他的话:“呸呸呸——”

  “我死之后,还可以去夫子的指挥中心任职,不会真的死的。”

  这原本该是祝青臣安慰他的话,结果却由裴宣自己说了出来。

  实在是……

  裴宣又道:“我不难过,只是想着,这样的人生大事,总要让夫子过来看看才好。”

  “瞎说。”祝青臣故意沉下脸色,呵斥一声。

  “夫子对我有再造之恩。”

  “年少之时,若非夫子提点襄助,只怕我早已被敬王设计折磨致死,遑论金榜题名,入朝为官。”

  “如今年老,仍要在夫子麾下做事,我很欢喜。”

  裴宣再三强调:“真的,我很欢喜,也很感激夫子。”

  他一面说着,一面挣扎着要起来。

  祝青臣本不愿,可他坚持如此,只得让裴真与柳昀扶着,让他起来。

  裴宣下了床榻,站在祝青臣面前,抬手作揖,深深地鞠了一躬。

  “多谢夫子再造之恩。”

  “你我师徒之间,何必如此客气?”

  祝青臣把他扶起来,又赶忙吩咐两个小的,给他盖好被子。

  向夫子道过谢,裴宣又抬眼看向柳岸,唤了一声:“师兄。”

  柳岸上前,同样应了一声:“嗯,师兄在。”

  “师兄见谅,我年纪稍长,虽苦苦支撑,只怕还是要早去夫子之处。不过师兄放心,我自引师兄为长,绝不僭越。”

  柳岸垂了垂眼睛,淡淡道:“我与旁人争论长幼,与你自然不争。如今你早去,自然你为师兄,我不介意。”

  裴宣挣扎着坐起来,握住他的手,将他的手按在心口:“我自幼丧父,与母亲相依为命,虽遇夫子,但夫子平素奔走四方,拯救学生,难得一见,一生之中,还要多谢师兄时时照拂。”

  “我与师兄同年科举,入朝为官,相引为知己,违逆父母家族之命,此生未娶,唯有十来个学生相伴左右,仅此而已。”

  “我待师兄,与待夫子之心一般,却又不一般。”

  “我的关门弟子为裴真,师兄的关门弟子为柳昀,然裴真脾性沉稳,酷似师兄,柳昀却与我相似。”

  “我先前不敢问,怕坏了师兄的名声。如今人之将死,也想问师兄一句——”

  “不知师兄之心与我之心,是否如一?”

  裴宣认真地望着他,目光定定。

  柳岸抬眼,对上他的目光,随后用力地点了点头:“一样。”

  裴宣这才满意,卸了力气,倒在床榻上,脸上带着满足欣慰的笑容,合上双眼。

  柳岸握着他的手,低低地喊了两声:“阿宣?阿宣?”

  冰凉凉的眼泪,落在裴宣尚有余温的手背上。

  一个月后——

  祝青臣和李钺领着年轻的柳岸,来到指挥中心。

  指挥中心新建起来的台阶上,坐着一个同样年轻的青年。

  青年抱着腿,坐在台阶上,正低着头,用自己的手指戳着台阶。

  一如当年,他坐在学官府门前的台阶上,等夫子和师兄外出归来。

  祝青臣喊了一声:“阿宣?”

  裴宣抬起头,看见他们,眼睛一亮,快跑上前:“夫子!师兄!”

  祝青臣道:“岸儿,这傻孩子为了等你,死活不肯先办手续,非要等你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