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一毕,康熙整个人苍老了十岁不止,他避开众人,独自去了畅春园里居住,谁也不见。

  国政大半交给了太子处理,意思也十分明确,太子储君的地位再稳固不过,直到太后圣寿节临近,康熙才终于回宫露面。

  诸位皇子都到齐了,除了被关在自己府上的八阿哥胤禩,只是这种时候,谁也不会主动提及他,哪怕是素来与他交好的九阿哥和十阿哥。

  人人都说着吉祥话哄太后高兴,顺便小心翼翼问候康熙,康熙看着兴致淡淡的。

  旁边陪坐的太子,则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胤祾身上,前段时间事态不明朗,胤祾因为担心,忧思过度,反而自己病倒了,病势缠绵了一个多月,今日瞧着面色还是有些苍白。

  好好的一家子,愣是没有半点从前亲近热闹的气氛。

  太后瞧着面前消瘦了不少的皇帝,又瞧了瞧自己的这些已经长大成人的孙儿,叹了口气。

  “你们都先出去吧,哀家有些话,想单独跟你们皇阿玛说。”

  太子搀扶着胤祾,率先走了出去,等诸位阿哥都离去后,太后才正式开口。

  “皇帝,你是个好阿玛,这一点哀家是知道的,你把每一个孩子都培养成了有用之才,他们各有自己的长处,这原本是好事。”

  “可他们渐渐长大了,你的这份慈父的心思,就会纵容他们的野心,开始逐渐觊觎太子之位。太子意识到这一点,便会打压其他阿哥,以求自保,从而造成如今这局面。这怪不得他们任何一个人,他们都是哀家看着长大的,都是哀家的孙儿,哀家都能理解他们。”

  康熙拧眉,内心沉重。

  “皇额涅说的极是。”

  “既然你一早便立了胤礽做太子,那就不要给其他阿哥任何希望,太子是需要磨练不假,可这磨练他的人不应该是他的亲兄弟们,你可知为何胤礽一直最重视保宁?”

  “因为保宁永远站在他哥哥的那一方,这个朕知道。”

  “你瞧瞧保宁那孩子,夹在你和胤礽中间,剃了头,又大病了一场,若是太皇太后知晓,不知道得多难过呢。”

  太后换位思考,若是她养大的胤祺成了这副样子,她的眼泪都要流干了。

  “……是,这件事都怪朕,没有照顾好保宁。”

  “父子之间哪里有隔夜的仇,找个机会,好好跟太子聊一聊,把这件事说开就是了。”

  圣寿节当晚宫里还请了戏班子来唱戏,胤祾的病才稍稍略有好转,便没有多待,听了一会儿就打算回去了。

  “我送你回去。”太子不放心他一个人。

  胤祾回看了一眼正往这边扭头的皇阿玛。

  “不用了哥,慈宁宫离宁寿宫远,你就替我多陪陪玛嬷吧。”

  他起身到太后跟前蹲下,笑着打招呼,“玛嬷,我就先回去了,您好好看戏,过两日我再来给您请安。”

  太后笑着点头,握着他的手说:“你的病才好,是该多休息,快回去吧,带了披风没有?若是没带,哀家叫人给你拿一件,你先将就着披在身上,夜里风大,别冻着了。”

  “带了的。”回答了太后的话,胤祾跟旁边的康熙也打了个招呼,“皇阿玛,那我就先回去了。”

  康熙颔首,“去吧。”

  太后拍了拍胤祾的手,等他起身,才不舍地松开,太后笑看着他的背影,目送他离去,眼中满是心疼,这个孩子心思剔透,所以生在皇家才会痛苦不堪。

  “保宁真真是个好孩子啊。”

  康熙也看了一眼,诸位阿哥都在一一跟胤祾告别,瞧着关系一如往昔,依旧十分亲密。

  他轻声道:“是,他总是好的,除了太子,其他阿哥打小就最喜欢黏着他,同他玩闹。”

  等到一场又一场戏唱罢,太后终于也乏了,便要回寝殿歇息,诸位阿哥也纷纷请辞告退,最后只剩下太子和康熙还在原地坐着。

  “保成,陪朕走一走吧。”

  “好。”

  父子二人一前一后走在宫道上,两个差不多高的影子相伴。

  “也是在这样的夜里,朕记得那时候你才三岁大,你约莫到朕的膝盖这么高,朕看着地上一大一小的两个影子,对你说,以前朕时时刻刻都是一个人,影子也是孤孤单单的,自从有了保成你,它才有了个做伴的小影子,你可还记得吗?”

  太子愣愣地望着地上的两个影子,过了一会儿才说:“儿臣记得。”

  他还记得皇阿玛当时说:保成啊,你是大清的太子,朕是大清的皇帝,你跟朕注定这辈子走的就是一条辉煌而又孤独的道路。背后的其他人看着我们,只觉得多么地光鲜亮丽,只有你我自己才能看清脚底的阴影。

  将来你会是最能理解朕的人,朕也会是最懂你的人,你我父子相伴,相互支持,咱们父子便不会再觉得孤独。

  皇阿玛还说,就算他长大了,也永远都是皇阿玛的孩子,皇阿玛说永远不会厌弃他。

  只是如今,怕是也得食言了,不然也不会这么久都不见他。

  “你是朕选择的太子,朕原以为,已经把最好的一切,送到了你面前,若非与你灵魂互换这一遭,易地而处,只怕至今仍然不能意识到,事实并非如此,你的处境竟如此为难。”

  太子下意识看向他,未曾想到他竟会与自己说这番话。

  “有前世的经历,此事其实有儿臣在背后推动,皇阿玛……不打算责怪儿臣么?”

  “你是太子,若一味躲避,不敢直面失败,朕反而会瞧不上。”

  而且前世胤礽之所以会失败,也不全是因为胤禩一党故意设计,更多的,是因为过于信任自己这个皇阿玛,所以被自己废弃的时候,才会万念俱灰。

  康熙停顿了一下,又说:“如今朝中大半都是你的人,前段时间你代替朕做这个皇帝,做的还不赖,朕年纪也大了,也到了该颐养天年的时候,你想做什么,便放手去做吧,如今这天下是你们这些年轻人的了。”

  他这段时间一直在思考,到底该不该彻底放权给保成,最终才做出这个决定,他这个老家伙就在背后给保成兜底,随他折腾去吧。

  “朕说过的,你永远都是朕的孩子,这条路看似辉煌灿烂,实则最是孤独,唯有咱们父子二人相伴,只一点,你可以教训你的兄弟们,但别要了他们的命。”

  太子内心说不出的复杂,有释然也有些许惆怅。

  “儿臣知晓了,多谢皇阿玛成全。”

  康熙笑了笑,整个人看起来轻松了不少。

  “对了,朕大致有个猜想,前世并没有保宁的出现,或许你我灵魂互换,正是因为他,朕想亲自带着他去各地,寻一寻那位神秘的大师,不然朕这心里,终归是放心不下。”

  太子附和道:“上次儿臣带着保宁去五台山,依然是遍寻不得,或许那位大师真的去了别处也未可知。”

  “朕记得你三岁那年,还扑进朕的怀中哭了许久,转眼间,保成都长这么大了,可朕却老了。”康熙拍了拍太子的肩膀,颇为感慨。

  “皇阿玛春秋鼎盛,是难得的长寿。”

  康熙不曾看见自己逝世的画面,只知道他的保成比他仅仅多活了一年,一想到这里,他便难掩伤心。

  “你要多注意身体,朕改日传授你一些养生之道。”总不能再像梦中那般,他得多盯着他些。

  “好,儿臣一定虚心学习。”

  “光学没有用,得身体力行,记得饮食须清淡,批完折子,也要经常练一练骑射,活动活动筋骨,注意睡眠,别太过忧虑,那酒更是要少碰。”

  “是。”

  “还有啊……”

  两边是朱红的宫墙,天上挂着一轮明月,两个大小相近的影子并肩而行,时不时传来几声闲话。

  十年后,宁亲王府

  “二皇叔!”

  “二皇伯!”

  正盖着书躺在摇椅上晒太阳的胤祾一哆嗦,赶紧坐了起来。

  “今儿这几个小泼猴,怎么又都跑来我这儿了?”

  这些年他亲哥跟皇阿玛两个人,就跟商量好了似的,醉心于养生之道,这也就罢了,非得拉着他一起遵守那些条条框框,这几年他的日子过的那叫一个苦不堪言。

  好不容易得了自由,从宫里搬到了王府独居,享受着无人约束的悠闲日子。

  结果这群小家伙总想着让他陪他们玩儿,好几次被他们的师傅状告到皇阿玛那儿去,说他带坏了这群侄儿,害得他遭了好几回训斥,这次说什么都不能再给他们兜底了。

  惹不起他还躲不起么。

  “听风,你待会儿就跟他们说我不在,出去办事去了。”

  旁边的听风笑着应了一声,“欸!”

  随后胤祾就往旁边的假山后边一蹲,开始装作自己是一颗平平无奇的蘑菇。

  嘴里还无声地念叨:“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老大家的弘昱和弘昉两兄弟,体格壮实,像极了他们的阿玛,是最先跑到的。

  “我二皇叔去哪儿了?”问话的年龄最大的弘昱。

  “宁亲王出府办事去了。”

  “那他多久才回来?”

  听风瞥了一眼假山那头,才回答:“这个、奴才也不清楚。”

  “那好吧。”兄弟俩有些失落,便打算回家去,等下次再来。

  就在这时,老三家的四个小子也到了。

  “弘昱、弘昉,既然二皇伯不在,不如我们就在这里一边玩,一边等着他回来吧。”

  “行啊,正好人多热闹,二皇叔这儿也没人约束咱们。”

  听风也不敢赶亲王府的六位小阿哥走,立刻叫人奉上茶水点心,还取了些小孩子喜欢的玩具出来。

  假山后边的胤祾瞪大了眼睛,纳闷道:“不是!听风怎么还把人给留下了?”

  又是投壶又是射箭,还有从他书房里找小人书看的。

  “你们还真是一点儿都不把自己当客人!”胤祾恨恨地嘟囔了一句,换了一只脚支撑,继续蹲着。

  胤祾的腿都蹲麻了,这群小家伙还赖着没走,他只好模仿麻雀的叫声,提醒听风赶人。

  “几位小阿哥,今儿王爷怕是得晚些才能回来了,不如小阿哥们改日再来?”

  不等其他人作出决定,又来人了,是老十三和老十四,这俩人还带着老四家的弘时和弘历兄弟俩。

  听风还是一样的说辞。

  不过老十三和老十四毕竟是大人,哪里会像几个侄子一样好骗。

  “不急,既然二哥外出有事,咱们等着他就是了,左右也是闲着。”

  没错,二人也是今年刚刚从宫里挪出来,开始办差,太子在朝堂上可不会顾念着兄弟之情,他们若是差事办的不牢靠,也是要遭训斥的,主要是这面子上过不去。

  唯有二哥在太子跟前能帮着说几句好话,二人正是来求助他的,今日见不着人,说什么都不会走。

  这日头越发毒辣,胤祾实在遭不住了,自己主动从假山后边跳了出来。

  “好啊,拿我这儿当酒楼了是吧?一个两个都往这儿跑。”胤祾是彻底没脾气了。

  老十三主动大步跑到他面前,笑呵呵地说:“我就知道二哥你在。”

  胤祾一把搭在他的肩上,“坏十三,咱们这些兄弟里,除了老八,数你心眼子最多。”

  “二哥抬举我了,瞧你热的满头都是汗,先坐下来喝口茶歇歇。”

  十三平日在人前看似性子温和,其实并不容易亲近,因为他总是听着,不怎么主动开口,不过在胤祾面前除外。

  说来,这都是因为他幼时,还与胤祾有过一段渊源,太皇太后病危之际,曾将襁褓中的他认成了胤祾,正因此,康熙待他也多了一份怜爱。

  胤祾也待他这个弟弟十分亲厚,还曾主动替他寻得一位好老师,也就是佟国纲的次子,如今已经被提拔为兵部尚书的佟佳法海。

  反倒是一向活跃外向的老十四,一直怯怯不敢上前来。

  “十四怎的一直不说话?这些年你总是躲着我,难不成是真的与我生分了?”胤祾主动开口与他搭话。

  老十四原本是很喜欢这位二哥的,他性格洒脱,愿意领着他们这些小的玩耍,是极好的一位兄长,在老十四眼里,二哥比他的亲哥哥老四更像他的哥哥。

  但因为前些年,因他与老四不合,偏那时候年少无知,给老四的狗下了药,导致那狗发性子,咬伤了二哥,一直以来,他心怀愧疚,总觉得没脸见二哥。

  老十四猛地站起来,大声道:“不是!怎么会,二哥永远是十四的二哥!”

  “瞧你,赶紧坐下,这么激动做什么,我又没说我不是你二哥。”胤祾打趣了他一句。

  十三和几位小阿哥都笑了。

  “笑什么笑!待会儿把你们抓起来,挨个揍一顿!”老十四恼羞成怒,竟开始公然威胁几个侄子。

  胤祾笑着说:“你是越发出息了,仔细大哥、老三还有老四一起,到你府上去找你,替几个孩子讨回公道。”

  老十四不吭声了,老三和老四他自是不怕的,但大哥那体格,他现在还打不过。

  “说说吧,你们俩来找我,是为着什么事?”

  “听说青海那边不安定,我跟十四都想去战场上,但主帅多半是大哥,咱们俩原本倒也不惦记着主帅一职,想着能在出征的名单上就成。”

  “嗯,别说你们了,但凡我的身体好一点儿,我也是想去的,不过青海那边事情说大也不大,朝廷不至于轻易动兵,你们现在找我,有些为时过早了吧?”

  “自然不是现在,我跟十四是想办好差事,在太子面前露一露脸,到时候正式确定要出征,便有资格提出同去。”

  “挺好的,所以你们是想让我帮着你们,完成手里的差事?”

  二人老老实实点头。

  “我素来只管着内务府的事务,若是在内廷,我确实能帮上些,可你们一个在吏部,一个在工部,你们该去找你们的其他几位兄长才是啊。”

  “我跟十四哪里有这样大的面子。”

  老十三苦笑,有之前八哥的事情为戒,几位兄长都明哲保身,生怕落得个结党营私的罪名,他们也不好向几位兄长开口求助,唯有二哥,是不必担心这一点的。

  “行,那就等我跟太子过生辰那一日,正好大家都聚在一起,到时候我帮你们跟他们开口就是。”

  谁知事情有变,在生辰之前,安郡王马尔浑因病去世。

  马尔浑的阿玛是安亲王岳乐,岳乐是先帝的堂兄弟,论辈分,康熙还得叫他一声王叔,他的妻子还是仁孝皇后的亲姑姑,从母家这边的关系论,太子与胤祾得喊他姑父。

  所以马尔浑与皇室的关系也是十分紧密的。

  康熙亲自下旨,给予安郡王以亲王的仪制下葬,且服丧期间禁止饮酒、禁止歌舞奏乐、禁止举办任何宴会。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马尔浑的弟弟景熙上了一封折子,告发太子亲信托合齐父子聚众饮酒,还有二十几位朝中众臣参与其中。

  谁都知道,皇上最恨皇子与大臣私下结党,这分明是奔着太子去的。

  康熙却按下了这封折子,连训斥都没有。

  可这不管怎么说,还是得做做样子,在太子千秋节那日,康熙当着众阿哥的面,不痛不痒地训斥了太子几句。

  胤祾自然是站在他亲哥哥这一头。

  “是那些大臣们私自宴饮,与太子何干?难不成太子能管天管地,还管着大臣们的那张嘴吃什么东西?”

  康熙又好气又想笑,合着他是连说太子一句不是都不行了。

  这也就罢了,谁知回去的当天晚上,康熙就又梦到了前世第二次废太子的情景,与现实何其相似,第二日红肿着一双眼醒来。

  他这下是一万个肯定,他做这些梦,就是因为胤祾那小子,他但凡觉得自己待他的太子哥哥不好,就折腾他这个皇阿玛。

  康熙越想越气,撂挑子不干了。

  很突然的,召集了内阁的所有大臣,扔下一道禅位的圣旨,然后就不管不顾,独自跑到江南去过逍遥日子去了。

  太子在一个月后,正式登基,改年号为“元盛”。

  后人称之为元盛皇帝,元盛皇帝他是一个十分富有远见的帝王,在他的治理下,大清愈发繁盛,在他晚年,版图范围扩大至与元朝大致相同。

  不过后人对他的评说趋于两极化。

  有人说他是一位心胸宽厚的君王,即便兄弟们早期曾与他争夺皇位,最后他非但没有杀掉也没有圈禁他的任何一个兄弟,甚至还让他们担任要职,任由他们充分发挥自己的才干。

  也有人说他十分的冷酷无情,他把他的所有兄弟,压榨到了极致,连病了都不许他们告假,其中有一回,九王腿摔断了,他让人硬是抬着九王去跟外邦做生意。

  不过有一人是例外,那便是他的同胞弟弟宁亲王。

  宁亲王素爱钻研佛法,他便任由他吃斋念佛,还主动为他搜罗佛经。宁亲王不想娶福晋,他扛着康熙皇帝的压力,硬是纵着他弟弟任性。宁亲王身体孱弱,他寻遍天下名医,甚至亲自为弟弟祈天。就连宁亲王的陵墓,都在最靠近他的地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