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留京,处理的事务繁多冗杂,且身为“太子”终究与身为帝王时情况有所不同。

  被多方势力掣肘,有些时候想要做成一件事,十分艰难。颁布下去的政令,底下人敷衍着,拖延着,自然他们并未抗命,只是不用心而已。但若是惩处,牵一发而动全身,于己身无益。

  然而事情做不好,在“皇阿玛”看来,就是“太子”无用,是“太子”能力不足,最终问责的也是太子

  康熙亲身体会后,总算是知道保成的各种为难,他不该放纵各方势力做大,尤其是老大和老八,最让他惊讶的还得是这个老八。

  他素日里在自己面前,从来都是毕恭毕敬,一副愿为贤王的做派,不成想这位“贤王”竟已经与八旗世家贵族牵扯如此之深。

  自己亲自提拔上来的议政大臣阿灵阿与他交好,佟国维虽然行事不明显,但他看得出,也是同样隐隐站在老八那边的,还有平郡王纳尔苏,连带着他的岳丈曹寅一起,与老八一党暗中勾结,输送江南的大笔白银给老八。

  曹寅本是自己的亲信,自己待他不薄,连江宁织造这样的要职都给了他,还让他的妻舅李煦任苏州织造,本意是让他替自己看着江南,谁知竟养大了他的野心,竟敢参与夺嫡这样的谋逆之事!他罪该万死!

  原本他是不大相信那个所谓前世梦的,如今倒是一一验证了,老八的手伸得是越来越长了。

  难怪梦中初次废太子之后,满朝官员竟有大半上书请奏,要立八阿哥为太子。

  曹寅李煦被抄家,他们死之前还供出了不少同党,“太子”照着这份名单,开始大刀阔斧肃清朝堂。

  胤禩一党也开始反扑。

  御驾终于抵京,“康熙”正思索着昨个儿晚上收到的密信,马车停了。

  “启禀皇上,已入宫门。”

  原本躺着睡觉的胤祾被侍卫的声音吵醒,缓缓坐了起来,打了个哈欠,眼角挂了两滴泪。

  “睡饱了?”

  胤祾对上了一双含笑的眼睛,他点头,下意识张嘴:“太——”

  又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及时改口:“太舒服了,这被子垫在底下很软和。”

  “康熙”笑而不语,从袖口掏出一张干净的锦帕递到他面前。

  “擦擦吧,该下去了。”

  胤祾接过,擦拭了一下眼角。

  迎驾的有太子以及诸位皇子,还有王公大臣等。

  “儿臣恭迎皇阿玛回宫。”

  “臣等恭迎皇上回宫。”

  乌泱泱跪了一大帮人,“康熙”却并不搭理他们,反而转身去看马车里还没下来的那个。

  “保宁,下来吧。”

  听见呼唤声,胤祾下意识把锦帕收到自己的怀里放着,他掀开帘子,只见皇阿玛已经伸出一只手,要亲自扶他。

  他嘴角悄然勾起,把手放了上去,借力跳下马车。

  突然一阵秋风刮过,胤祾打了个寒颤,像从前一样往“皇阿玛”的身后躲了躲,却并没有去他本该最亲近的“太子”身边。

  “都起身吧。”

  这个时候,本该是太子开口,代替所有人问候。

  可偏有人抢先说话了。

  “皇上,您可算回来了!您再不回来,老臣怕是就再也见不到您了!”

  “康熙”闻言蹙眉,亲自上前搀扶。

  “安亲王近来身体有恙,此事怎的无人告知朕?”他看向一旁站着的“太子”。

  “太子?”

  “启禀皇阿玛,安亲王前两日还进宫过一躺,儿臣记得他当时声音洪亮,步履稳健,连东宫的守卫都差点拦不住他,瞧着倒是比他的儿孙还要康健。”

  虽然人人都说,近来太子行事确实变得冷酷,可那也只是听说,今日亲眼瞧见太子对安亲王冷嘲热讽,不少人暗中啧啧称奇。

  “康熙”松开了搀扶安亲王岳乐的手,背在身后,表情看不出喜怒。

  “都跟朕到御书房去再说。”

  最后跟在御驾后头的王公大臣足足有十余人,看起来都是要找皇上诉苦的。

  一进御书房,连茶水还未上,这一帮子王公大臣就齐刷刷地一同跪下了。

  “皇上,老臣素来对皇上忠心耿耿,三十余年不曾有过半点异心,一直兢兢业业,不敢行差踏错分毫。”

  安亲王说到这停了,“康熙”闻弦歌知雅意,便附和了一句。

  “你的忠心朕自然都看在眼里,你且说说,究竟发生了何事?”

  “臣的儿子马尔浑前几日参加了一场诗会,在场的都是一些年轻人,可太子却说他们在妄议朝政,结党营私,连审查都不曾,直接把人抓到大牢里去了,还上了鞭刑,马尔浑是王府世子,太子虽为储君,也不能如此不顾朝廷礼法,实有排除异己,蓄意构陷之嫌!老臣恳请皇上明察。”

  “请皇上明察!”

  一同跪着的还有佟国维、明珠等人。

  “康熙”唇角一抿,指尖轻叩桌面,将目光挪向太子。

  “胤礽,你自己来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平郡王纳尔苏、恭亲王府世子海善、安亲王府世子马尔浑、佟国纲长子鄂伦岱、明珠的两个儿子揆叙、揆方等人,假借诗会之名,公然议论朝政,谈及罪臣曹寅与李煦二人,为二人开脱,言语诬陷儿臣,不敬皇阿玛,是以儿臣差人一并将这一干人等压入大牢。”

  “至于鞭刑,儿臣并未下令,不知是何故。”

  康熙猛地一拍桌子。

  “去查,给朕严查!”

  底下的大臣们被帝王之怒威慑,纷纷沉下心。

  他们原以为处置曹寅和李煦,并调查他们背后牵涉之人,是太子借故打压八爷党。

  毕竟曹寅这么多年来,深得圣心,即便有罪,皇上也统统轻轻放过,不曾真的下令责罚。可如今看来,这似乎是皇上在背后示意。

  此时涉及之人多为宗亲,事情要深究下去,便交给了宗人府去办。

  明珠第二日单独入宫面圣。

  “你一向谨慎,这次为何要参与进去?”龙椅上的帝王眯眼看着他淡淡地问。

  明珠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皇上,性德狠心弃奴才这个阿玛而去,奴才中年丧子,奴才的妻子被婢女之父刺杀身亡,奴才中年丧妻。”

  明珠的妻子被刺杀一事,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起因是明珠夸了府上一名婢女眼睛生的好看,他的妻子赫舍里氏知道以后,心生妒恨,叫人挖了那婢女的一双眼睛,送到了明珠面前。

  那婢女的父亲原本也是府上的奴才,有一日,趁赫舍里氏独自一人在房中,便携刀闯了进去,当场刺死了她。

  连京城的百姓都知道“明相”,他的府上发生这样的事情,很快就传遍了大街小巷。

  “如今奴才就只剩下揆叙和揆方这两个儿子,即便奴才知道他们二人有错,但仍然无法置之不理,还请皇上看在奴才多年尽忠的份上,饶恕他们兄弟二人,奴才愿就此辞官,不再过问朝政。”

  “太子不是那么容易冲动的人,其中必定有内情,说说你知道的。”

  明珠心里明白,皇上这是要让他用一些东西作为交换,可两个儿子就在大牢里,大牢里死上一两个人,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事情或与索额图有关。”

  “索额图?他被朕关押在宗人府,有普奇和齐克塔哈看管,你是说即便如此,他还能兴风作浪?”

  “奴才并非此意,奴才听闻索额图在狱中遭普奇苛待,原本只需脖子上佩戴一条锁链,他私自又加了九条,将索额图的手脚全都锁上,不仅如此,还不许人送被褥和冬衣,连饭食可时常克扣,索额图在狱中饥寒交迫,可怜至极。”

  “康熙”闭上双眼,放在桌下的右手紧握成拳。

  “论辈分,他是齐克塔哈的叔父,齐克塔哈发现之后,实在不忍,可普奇说……说是陛下吩咐。”

  明珠说到这里,抬眼看了一眼龙椅上的帝王,一时也辨不清此事是真是假。

  “齐克塔哈便只能上报给了太子,这才——”

  “你是觉得太子是为了替索额图出头,报复其他人?可他为何不抓苛待索额图的普奇,反而抓的都是不相干的人?”

  明珠犹豫了,可为了保下他的两个儿子,他几番挣扎,最终还是吐露了内情。

  “普奇是八阿哥一党,因此,太子将怒火朝向的是所有亲近八阿哥的人。”

  “明珠,污蔑太子可是死罪,你想好了?”

  “奴才所言句句属实,不敢欺瞒皇上。”

  “既如此,朕要你去做一件事。”

  君臣二人到底说了什么,无人知晓,明珠走后,藏在屏风后面的“太子”走了出来。

  “下一步,就等着他们自己挨个跳出来。”

  朝中攻讦太子的言论越来越多,涉及的范围也越来越广。

  皇上也不再像最开始那般对太子全然信任,也会当着朝臣的面斥责太子。

  “朕包容太子胤礽二十年矣,谁料其恶行愈发张扬,专擅威权。任意凌虐、恣行捶挞宗亲,如平郡王纳尔苏、海善、普奇等人。今还欲为索额图复仇,结成党羽。实在叫朕心寒,责令在东宫禁足反省,不得出。”

  最后压在大牢里的一干人等被无罪释放,太子的地位一日不如一日。

  下朝后,胤禔特意走到太子身旁,与他同行。

  “就这么点本事?连老八都斗不过,虽然我也乐得看热闹,但保宁我得护着,你都被禁足了,连自己都尚且岌岌可危,让他出宫住,我找人守着他。”

  “太子”瞥了他一眼,一眼不发,径直越过。

  气得胤禔大步跟了上去,拽着他的衣袖说:“胤礽!我说了,你已经护不住他了!把他交给我!”

  “胤禔,给你一个警告,这次,你最好别参与进来。”

  “太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胤禔觉得这个眼神很是熟悉,下意识松了手。

  太子又被禁足,这次胤祾得知后,没有去东宫,而是去了乾清宫。

  他不曾行礼,走到“康熙”面前。

  “我有话想说。”

  “康熙”批折子的动作一顿,将朱笔搁下。

  “都下去吧。”

  大门被关上,殿内只有他们二人,胤祾静静与之对视。

  “哥。”

  被揭露了真实身份,“康熙”脸上露出胤祾最熟悉的温和笑容,他起身,走过来拉着胤祾的手,带着他到榻上坐着。

  “自上次从五台山回宫,保宁已许久不曾来看我了,陪我下一盘棋吧。”

  胤祾哪有心思下什么棋,他张嘴就想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康熙”竖起食指,在嘴边嘘声,示意他暂时不要说话,看着他笑了笑。

  “保宁乖,陪陪哥哥。”

  兄弟二人安安静静地各执一子,落在棋盘上。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输赢便已见分晓。

  “保宁的棋艺见长,这一局是我输了。”

  胤祾捏着手里的棋子,目光落在棋盘上。

  “不是我的棋艺变好了,是哥你心不在焉。”

  他的棋艺哪里能与太子哥哥相较,每每都是太子哥哥刻意放水,拉长时间,哄着他高兴。

  “保宁,我现在又面临一个很艰难的抉择,你说我是废掉太子,还是选择继续相信他?”

  胤祾知道他口中的太子是谁,他也听闻了今日朝堂上发生的一切,也清楚他指的选择,背后是什么意思。

  “哥——”胤祾目露痛苦,他察觉得到太子内心真实的情绪有多激动。

  “你已经知道了,那么我和他,你选谁?”

  胤祾闭上眼,桌上多了两滴湿濡的痕迹。

  过了一会儿,他缓缓起身,下榻,经过“康熙”的时候,轻声说了一句:“我谁也不选。”

  “康熙”看着手里的棋子,没有说话。

  可久久却没听见大门被打开的声音,他眼中重新燃起希望,却又始终不敢回头看一眼。

  直到一双柔软又温暖的手,轻轻地拥着他。

  “我说过的,我会一直支持哥哥。”

  “康熙”或者说太子胤礽伸出手紧紧地回抱胞弟,在无人看见的时候,扬起嘴角,露出了一个轻松的微笑。

  这件事就这么放着,一直到木兰围猎的时候,康熙带着所有人一同出行,这次连太子也带上了,一应待遇还如从前。

  只是召见其他阿哥更多些。

  胤祾这次没有被召见,这在其他人看来,就是被太子牵连,失了圣心。

  不过其他阿哥倒是常常来他的马车上陪他,尤其是大阿哥、三阿哥还有四阿哥。

  后来,就连八阿哥竟然也出现了。

  他还像从前一样笑的天真豁达。

  “二哥。”

  胤祾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口称:“施主。”

  听到这句陌生的称呼,胤禩脸上温文尔雅的笑容差点端不住。

  “二哥是在怪我吗?太子是二哥的同胞兄长,我也是二哥的亲弟弟,二哥怎么能厚此薄彼呢。”

  胤祾拨弄着手里的珠串,并不说话。

  “从小就是这样,二哥那么好的一个人,全部的心思都在太子身上,皇阿玛也是,连太子之位都早早的给了他,我也想拥有太子拥有的一切。”

  胤禩一直自说自话,突然觉得有些无趣,最后留下一句:“我不会杀他的,二哥,我会向所有人证明,我并不输给他。”

  说罢就转身走了。

  胤祾缓缓睁眼,眼神落在虚空的位置上。

  这种事情没有对错,都是为了自己,人是自私的,他能理解胤禩。

  到了行宫之后,十八阿哥突然病了,十八阿哥的生母是汉妃密嫔,颇受宠爱,爱屋及乌,因此十八阿哥也得到了康熙的特别宠爱,所有人都去探望病了的幼弟。

  唯独没有人知会太子。

  “康熙”处理完政务,来看小十八,发现独独不见太子踪影。

  当时脸色便不太好了。

  入夜之后,“康熙”在帐中批阅奏折,忽然瞧见有人影闪过。

  “什么人?”

  御前侍卫一听,赶紧开始巡视排查,只发现了一片被荆棘刮破的布料残片。

  布料呈上之后,梁九功看的分明,那是太子专用的料子!当即眼皮一跳,低下头不敢再看。

  “好啊。”

  “康熙”攥紧了手里的那一小块布料,眼神仿佛要杀人。

  又过了一日,十八阿哥生病的消息,终于在下午传到了太子耳中,他去探望过后,已经是傍晚了,便想去御前请安。

  谁知刚刚靠近,就被人押着带了进去。

  “好啊,胤礽窥伺朕躬,起居动作、无不探听。”

  “儿臣没有。”

  康熙将袖中的布料扔了过去。

  “物证在此,你还敢狡辩!”

  “还有十八阿哥患病,众人皆因朕年高,无不为朕忧虑,你是小十八的亲兄长,却毫无友爱之意。若以此不孝不仁之人为君,大清的江山祖业如何能好!”

  胤裬闯入,当众哭着替哥哥分辨:“皇阿玛眼里就只有十八弟,您要来围猎散心,哥哥路上累病了,您却连问都不问一句。”

  他看向兄弟们求助。

  众阿哥谁没有承过胤裬的恩惠呢,于是纷纷附和:“是啊,皇阿玛,您对太子太过苛责了。”

  很清楚“太子”到没病的“康熙”哑口无言,终究没有明确下旨。

  “将胤礽压下去,即刻送回京中。”

  众皇子面露异色,纷纷在思量皇阿玛此言何意?是打算废太子了?

  康熙并未言明是否废太子,可对太子的处置又格外严重。

  一时之间众人抓耳挠腮,恨不得冲到皇上的面前去问他,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被囚禁的“太子”回去的路上做了一个梦,梦里的胤礽倔强地看着自己。

  他说:“皇父若说我别样的不是,事事都有,只弑逆的事,我实无此心。”

  如今他自己变成了胤礽,才知道他当时有多无助,有多希望自己这个皇阿玛能相信他,只是梦里的那个自己并没有。

  太子出了事,康熙的兴致大减,很快就回宫了。

  回宫就意味着要正式下旨处置太子,所有人都热切地盯着御前的动静。

  终于,康熙召见了李光地、马奇、张玉书等人。

  “尔等属意谁做太子?”

  众臣心头一跳,谁也未曾预料到,皇上竟会直接发问。

  马奇是宗亲,他先说:“众臣欲推举八阿哥。”

  殿内三人连呼吸都放轻了,康熙听后没有任何表示。

  “你先退下。”

  马奇离去之后,暗中命人送了一张纸条给阿灵阿。

  果不其然,抵达畅春园后,很快康熙就下令众臣上折子,举荐新的太子。

  “康熙”随手打开一本,写的是八阿哥,他合上奏折,没有再看下去。

  同样的,这些奏折被抄录了一份,送到了东宫。

  那一晚,太子和康熙父子俩又做了一个梦,这个梦更细致,看得也更清楚,胤禩一党的一举一动都在眼前。

  第二日一早,康熙坐在龙椅上,面对文武百官,明珠和李光地分别参奏八阿哥一党,桩桩件件皆有证据。

  “诸皇子中有谋为皇太子者,即国之贼,法所不宥。胤禩令术士张明德魇镇太子,又纠结党羽,多番陷害太子,其心可诛,且其生母出身卑贱,不堪立为太子,着废去贝勒爵位。”

  说到这里,康熙到底还是犹豫了,“圈禁府中,不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