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在畅春园里休养了几个月,直到年底,才回到宫中。

  回宫的第一件事,就是数落大臣们在乌兰布通之战中的种种过失。

  裕亲王福全首当其冲,康熙责其贻误军机,将两路大军的主帅裕亲王福全与恭亲王常宁回家反省,撸了二人议政大臣的职衔,还每人罚俸三年。

  另外,佟国维、索额图和明珠等人也都没落着好,全都被打发回家自省去了。

  只有负伤躺在床上休养的佟国纲,得了康熙仅剩的那一点点宽和,不但没有遭到训斥,还被亲赐了御医到他府上给他治伤,并得了好些赏赐。

  “阿玛!”

  匆忙赶回家的正是佟国纲的次子法海,佟法海是他家三兄弟中,不学问最好的,已经是举人了,正在备考,打算成为进士,走正经科举的路子入朝为官。

  “慌慌张张的做什么?天塌了?”正躺在床上看兵书的佟国纲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

  佟法海快步走到他阿玛床前,在他耳边悄悄说:“皇上今儿大清算,撸了裕亲王、恭亲王、索额图、明珠还有我的亲叔叔,您的亲弟弟,这一大批人议政大臣的职衔,可不是天塌了么。”

  “好家伙,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遭!幸好我一直缩在府里,你瞧瞧,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祸福什么玩意儿?”

  法海无奈地替他补全:“阿玛,是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对对对,就是这么个意思。”

  战场上被鸟枪击中,他自然是没有性命之忧的,那伤口看着皮肉炸裂,十分严重,其实并未伤及要害,只是擦了过去。

  不过他也不傻,知道此战只是惨胜,皇上并不满意,所以一直装作奄奄一息,就是不出门。

  果不其然,过了两个月,皇上开始算总账了,唯独他平安无事。

  “且不管他们,咱们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就行了,马上便是你娘的忌日,东西可都准备好了?”

  “都备好了,阿玛,今年我自己去祭拜我娘就行了,您的伤还未好。”

  “也好,渊若,你放心,我会寻个恰当的时机,让你娘葬入祖坟,享受香火供奉,不会叫她一辈子在外孤苦飘零。”

  “阿玛,您跟大哥已经因为我跟我娘的事,闹到这地步了,就不必再费心,我会考中进士,凭借自己的努力,让我娘得封诰命,堂堂正正入祖坟。”

  佟国纲拍了拍次子的肩,“好孩子,你娘若是知道你的心思,必定会十分欣慰。”

  法海的生母原是佟国纲救回来的,留在身边做了他的一名侍女,佟国纲慢慢喜欢上了她,后来就有了法海,可惜她是汉人,因着出身卑微,她死后,佟国纲的长子鄂伦岱极力阻止她葬入佟佳氏一族的祖坟,对外也不承认法海是他的弟弟。

  为着这件事,父子关系极其紧张,佟国纲还曾上奏过康熙,请他诛杀这个儿子,一度闹得沸沸扬扬。

  康熙为了平息舆论,从中劝和,两年前,把他的长子鄂伦岱调去广东,当驻防副都统去了。

  “对了,救了我一命的赫舍里家那小子现下如何了?”

  “他受伤比阿玛严重些,不过胜在年轻,恢复的还不错,已经可以下地了。”

  虽然佟国纲还有个嫡出的儿子,排行老三,叫夸岱,但一些比较重要的私事,他只交给自己最怜爱的次子法海去操办。

  正说着,宫里的赏赐就送到了。

  “夸岱,代我好生招待,稍后亲自送传旨的公公出府。”

  夸岱瞥了一眼法海,暗自得意,即便他年长又如何,阿玛不认他这个儿子,大哥也不认他这个弟弟,自己也不当他是兄长,瞧瞧,这样体面的活儿,阿玛连想都想不起他这么个人,还得是自己来。

  “都交给我了,阿玛安心休养便是。”

  “公公请。”

  待人走后,佟国纲面露愧疚,叮嘱了次子几句。

  “你且再忍一忍,待你考中进士,一切就都好了。”

  他这些年在人前,会故意假装不重视次子,这也是无奈之举,为了防止府中人暗害法海,后院毕竟是掌握在他的福晋手里,他也不能时时刻刻守着法海,只能装作嫌弃他无视他,才让他平安活了下来,长大至今。

  “阿玛,我都明白,不觉得委屈。”

  “我还有一件事要交给你单独去办,这批赏赐有不少好药,你分一半出来,再支上五百两银子,一道送去赫舍里那头,就说是我的谢礼。”

  所有人都知道是赫舍里族中旁支的小伙子救了他,今日皇上赐下这么多东西,若是他一点表示都没有,恐怕赫舍里一族会对他有意见。

  尤其是索额图那老家伙,他才坑了徐乾学和佛伦一手,万一记恨上自己了,可是个大麻烦。

  但毕竟救他的只是赫舍里偏支,这件事让次子去办,也不会引起府中其他人的警惕和猜疑。

  “儿子知道了,阿玛放心,必定把这事办妥。”

  “去吧。”

  佟国纲又悠哉悠哉地躺了回去,重新从枕头底下掏出自己方才看的兵书,继续埋头琢磨着。

  他可没有亲弟弟那样的好福气,有那么多可以送进宫的女儿,要想在皇上面前保住他这一脉的荣耀,只有靠军功这一条路。

  东宫

  张良敬快步走到太子身后,俯身在他耳边说道:“佟国纲派他的次子送了些药和银子过去。”

  “知道了。”

  “法海还没有定亲吧?”太子突然又问。

  “还未曾,他的生母出身低微,在家中也不受重视,所以亲事一直拖着。”

  在太子身边待的越久,张良敬越是谨慎,每次禀报,都会提前把准备做足,免得再像从前那般,回答不上太子的问题。

  “嗯。”太子没再说什么。

  张良敬极有眼色,悄然退了下去,太子平日不喜有人近身伺候。

  “不、不好了!太子殿下大事不好了!”

  太子蹙眉,抬头一看,闯进来的是胤祾身边的贴身太监听风。

  “保宁出什么事了?”

  “四阿哥养的百福狗把咱们二阿哥给咬了!殿下您快去看看吧!”

  “什么!”

  太子蹭的一下站了起来,立刻吩咐道:“张良敬!快去把御医叫来。”

  自己则快步往胞弟所在的方向赶去。

  他到的时候,现场乱作一团,都围着一个地方,估计最里边躺着的就是受伤的胤祾。

  “都给孤闪开!”太子难得疾言厉色。

  众阿哥纷纷往两边站,给他腾出一条道来。

  太子用最快的速度走到胞弟跟前,才发现人已经双眼紧闭,气息微弱,今日胤祾穿的还是一身浅色的衣裳,那腿上的血渍格外显眼,太子脑中那根理智的弦,一下就断了。

  不顾仪态单膝跪在地上,下意识伸手去试探胞弟的鼻息。

  幸好人还活着,他下意识用双手去捂住胞弟还在不停流血的伤口。

  嘴里念叨着:“保宁别怕,哥哥不会让你有事的,乖,你不会有事的,别怕,哥哥来了,哥哥在这儿,保宁别怕,很快就不疼了。”

  他的声音都是颤抖的。

  在场的阿哥们也好,臣子侍卫也好,头一次有了一个深刻的认知,还以为只是二阿哥格外喜欢太子这个亲兄长,原来,太子也同样爱重他的同胞弟弟。

  “御医来了!都让一让,都让一让!”没有人比张良敬更清楚,二阿哥对太子来说有多重要。

  御医一把年纪了,喘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却丝毫不敢耽误,赶紧上前,想要替二阿哥先止血包扎伤口。

  可他还没碰到二阿哥的裤脚,就被太子殿下冷厉的眼神给吓得不敢动弹了。

  “太子殿下,请放心把二阿哥交给微臣,微臣得赶紧替二阿哥处理,二阿哥本就体弱,这血若是一直流着,恐怕会有性命之忧。”

  太子一听这话,迟疑着松了手。

  御医赶紧上前接手,伤处在小腿后面,他手脚麻利,剪开裤腿,露出患处,两个深深的牙印印在上面,还在不停地流血。

  亲眼看见此状的太子攥紧了双手。

  清创还有抹药的时候,定是疼的,胤祾虽然昏迷着,可眉头微蹙,下意识想要缩腿,御医的动作受阻,只能求助于太子。

  “殿下,需要让人按住二阿哥的双腿,微臣才好继续。”

  “孤来。”

  太子双手禁锢住胤祾的双腿,示意御医尽快,御医手脚麻利,最后缠上纱布,动作一气呵成,一点都没有耽误。

  上好药之后,御医开始搭脉,太子将胤祾半抱着,轻拍他的后背,像小时候那样安抚着他。

  “启禀太子,二阿哥失血不少,需要静养,且伤口较深,半月之内,不宜下地行走。”

  太子盯着胞弟的脸,沉声问:“为何二阿哥还不醒?”

  “二阿哥脉象紊乱,想是受了惊吓的缘故,稍后便会苏醒。”

  听见这话,太子心里松了一口气,终于舍得把视线挪到御医脸上,态度谦和向他致谢:“有劳御医。”

  “都是微臣分内之事,微臣这就给二阿哥开个方子,药材配好后,再送去慈宁宫。”

  “不必了,二阿哥就留在东宫养伤,药直接熬好送到孤的寝殿来。”

  听太子这意思,是要让二阿哥留在东宫,亲自照顾,这本是不合规矩的,可方才见识了太子的疾言厉色,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去触他的霉头。

  太子小心翼翼把人打横抱起,一路走到自己的寝殿,把人放在床上,替他盖好被子。

  然后转身走了出去,外头跪着两个人,一个老四,一个老十四。

  太子盯着老四,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杀意,他本来是不打算对老四如何的,即便前世老四最终登上了那个位置。

  可他不该,不该让他养的畜生伤了保宁,保宁对他那么好,他配不上保宁的一片心意,他该死!

  太子突然动作,提腿踹了过去。

  胤禛整个人往后飞,从台阶上滚了下去,直接晕厥过去了。

  把老十四吓得眼泪都掉下来了,他瘫在地上,开始求饶:“不关我的事,都怪四哥养的那只畜牲不听话,我不过是想逗它玩,谁知它竟突然发狂追着我跑,然后就……就咬伤了二哥,真的不关我的事!”

  太子的眼神像是利剑一般,叫老十四心惊胆战。

  只见太子的腿已经抬起,老十四吓得闭上了眼睛。

  “胤礽!住手!”

  “你将老四踹得晕厥落阶还嫌不够,要让老十四跟他一样才肯罢休吗?”

  父子俩静静地对视了好一会儿。

  到底是太子先示弱,跪地行礼,漠然道:“儿臣不敢。”

  虽是跪着,可背脊却挺得很直。

  康熙没有注意到这一处细节,他上前,亲自抱起脚边昏倒的胤禛。

  “老十四,过来,随朕回去,好好交代事情的始末。”

  十四阿哥赶紧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生怕再晚一会儿,就得落得他亲哥一样的下场。

  “你照顾好保宁,朕待会儿过来看他。”

  康熙等不到太子回应,于是就转身了,就在他迈出去第一步的时候,身后跪着的太子伏身,道:“儿臣恭送皇阿玛。”

  不知道为什么,听见这句再寻常不过的话,康熙这心里闷闷的,他想要扭头看一看太子。

  却被老十四拽住了衣袖,那孩子狼狈极了,眼中满是惊恐之色,康熙最终没有回头,继续迈步离去。

  他不知道的是,太子一直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一步步远离,怀里抱着老四,身边跟着老十四,直到他们三人的背影彻底消失在眼前。

  太子像是全身生了锈的机器,极缓慢地起身,面无表情地转身,走进了寝殿内,隐去了身形。

  两队人,两个方向,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