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脚步声逐渐靠近,康熙不动声色,重新闭上眼装睡。

  看着床上的皇阿玛,太子注意到他眼角已有了些许皱纹,皇阿玛他开始老了。

  前世皇阿玛去世的时候,想必皱纹更多,头发也花白了,不知他离世前,是否想起自己。

  应当是没有吧。

  他当时就被圈在咸安宫里,皇阿玛病重,却没有叫人放他出去侍疾,遗诏也未提及他这个儿子只字片语。

  太子攥紧了手心,心里的怨再度集结。

  本想着太子会靠近喊他醒来,谁知等了半天,也不见他开口,康熙急了。

  刚微微睁眼,却瞧见太子又心不在焉,神游九天去了,连他睁眼都未曾发觉,才消下去的火,蹭的一下,冒更高了。

  “朕这里不需要你,现在就给朕回京去。”

  康熙本是说的一句气话,生病的人难免脾气也冲些。

  谁知太子竟当真了,眼前的皇阿玛与前世的皇阿玛重合在一起,他跪地叩首。

  “儿臣遵旨。”

  说罢,起身退出殿外,竟真的一去不回。

  门口站着的胤祾和胤祉迎上来。

  “太子哥哥,怎么样?皇阿玛是不是果真如我所说,不愿意起身?”一无所知的胤祾语气轻快问他。

  太子皱着眉,嘴角抿得紧紧的。

  胤祾顿时察觉有异,“怎么了这是?皇阿玛骂你了?我找他去!”

  太子一把拽住气呼呼的胞弟,道:“别去了,皇阿玛正在气头上,不愿看见我,我先回京了,你跟胤祉好生伺候着,别惹皇阿玛生气。”

  “回京?皇阿玛他骂你就算了,他还要赶你走!实在是太过分了!不行,我得找他去!”

  胤祾挣脱太子的手,转身跑了进去。

  “皇阿玛,太子哥哥千里迢迢跑来探望您,一路上不知多忧心,您怎么能赶他回去呢!”

  正在气头上的康熙怒斥道:“胤礽绝无忠爱君父之念,心甚不怿,朕不想看见他!”

  “胤……礽?皇阿玛你从来不这么叫太子哥哥的,他叫醒你,只是想让你按时用膳,他不是——”

  “住嘴!你再替他说话,朕连你一块儿撵走!给朕出去!”

  梁九功见状,赶紧在皇上彻底发怒前,把二阿哥给拽了出去。

  “他不是不忠爱君父……”胤祾失落地把未说完的话补全。

  梁九功叹了一口气。

  “二阿哥,听老奴一句劝,皇上现在正在气头上,您就别再招惹他了,皇上的性子,吃软不吃硬,这您是知道的,等过些时日,皇上消气了,您再替太子殿下解释,徐徐图之,这才是最妥当的。”

  他是看着所有阿哥长大的,二阿哥又是他最喜欢的一位,他这心里总是有些偏向这位心思纯净的小阿哥,所以才苦口婆心劝着。

  “梁公公,皇阿玛怎么突然就这么生气了呢?方才里面到底发生什么了?”

  “奴才离得远,瞧的也不仔细,只知道皇上突然说不需要太子殿下侍奉,命太子即刻回京,太子听了,也没缓和一句,直接就跪地叩首接了旨意。”

  这父子俩脾气一模一样,谁都不是愿意示弱低头的,本来是小事,结果愣是闹成现在这局面。

  胤祾和梁九功出来的时候,太子已经转身离开了。

  他不愿再留在这里,前世的他,也是这样被训斥,只因赶路疲惫,神情倦怠。谁知这一世,还是逃不过。

  即便是前世今生,大约依旧也还是,无法改变命定的结局吧。

  只要看见皇阿玛的脸,就会想起他的无情与冷漠,他实在是不想面对皇阿玛,离开才是最好的做法。

  太子离开之后,康熙的脾气愈发暴躁,任何人来到御前,出门之后,全都会深深地呼一口气,好似劫后余生般庆幸。

  胤祾与胤禔轮流守夜,今天本来该轮到胤祾守夜,但他心情不好,胤禔心疼他二哥,就跟他换了一天。

  结果第二天胤祾过去交班的时候,瞧他就跟打了霜的小白菜似的,整个人都蔫吧了。

  “老三,这才一晚上,你怎么跟熬了十天半个月的夜一样?”

  胤禔委屈地小声倾诉自己昨晚的遭遇。

  “还说呢,皇阿玛白日里睡足了,晚上愣是不休息,非要抽查我的课业,处处挑毛病,说我这也不如太子,那也不及太子,贬低完我之后,他不知怎的,更生气了,继续数落我,足足数落了大半宿,我就那么差劲吗?二哥你说句公道话,平时上书房,师傅们明明都是夸我来着……”

  胤祉眼中隐隐有泪光,看起来很是怀疑自己,特别的不自信。

  看他这副可怜模样,胤祾同情不已,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开始疯狂夸他。

  “怎么会呢!你的课业明明是咱们兄弟几个里边最好的,大家都说你天资极佳,过目不忘,能够随意引经据典,作诗的时候信手拈来,师傅们布置写文章,你从来都是文思泉涌,第一个完成的,写的还比咱们这些兄弟都好,师傅都说了,你将来可是写经撰文的好苗子,哪怕去参加科举,也必定是一甲之列,你都不知道我们有多羡慕你呢。”

  听了他二哥的夸奖,胤祉总算恢复了一些精气神。

  夸完,又替自己的亲哥说好话:“而且咱们也没有必要跟太子哥哥比嘛,太子哥哥三岁开始,就被皇阿玛逼着读书了,起的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他现在除了得完成太傅们布置的课业,还得帮皇阿玛批比桌子还高的一大堆折子,春天播种的时候,要亲自到地里去培育御稻米,陪着皇阿玛巡视京郊,夏天陪着去行宫围猎,冬日还得操心祭祀的大典,平时没事,还得去文华殿面对大臣们讲经筵,每天晚上只能睡两个多时辰,你跟他比什么?是不是?”

  听了太子的悲惨遭遇,胤祉钦佩不已,换做他,是万万不行的,对他二哥的观点,他深以为然,点头表示自己极其赞同。

  “行了,皇阿玛他就是生着病脾气不好,你别往心里去,先回去休息吧,这儿我守着。”

  “那我走了,二哥你自己也多小心。”

  “放心吧,快去睡觉去。”

  把弟弟安慰好,送走之后,胤祾才走入寝殿内,果然,他的皇阿玛才歇下,于是他就拉着梁九功在外头唠嗑。

  “胤祉方才都快哭了,皇阿玛昨晚真的训了他一宿?”

  梁九功瞧了瞧左右,确定四下无人,点了一下头。

  “皇上心情不好,总得找人发泄一下。”三阿哥就在跟前,可不是就倒霉了。

  幸好三阿哥在,不然昨晚遭罪的就是他们这些御前伺候的奴才了,说起来,他心里还是有些感谢三阿哥的。

  “皇阿玛总是生气,也不利于他养病,梁公公,你陪在皇阿玛跟前最久,也最了解他,你觉得应该怎么做,他才能消消气呢?”

  “论起哄长辈高兴,这不是二阿哥您最拿手的?您就像从前对太皇太后那般,好好关心照顾皇上,大抵错不了。”

  “明白了,多谢了,还得是梁公公你最值得信赖!我回去想了一晚上都没想明白呢。”

  对于二阿哥的亲近,梁九功受用不已,旁人真金白银送到他面前,还比不上二阿哥这一句话让他高兴,这人跟人啊,有时候差别就是这么大。

  康熙心情不好,只睡了两个时辰就醒了,胤祾跟梁九功正说着话呢,一听里边有动静,立即噤声,快步走了进去。

  “皇阿玛醒了,儿臣昨日吃了碗鲫鱼羹,觉着十分不错,特意叫他们一早就炖上了,眼下入口正正好,这可是儿臣的一片孝心,皇阿玛必须得尝尝。”

  面对小儿子的孝心,康熙心里是高兴的,面上却不露丝毫。

  “惯会借机邀宠。”

  “皇阿玛您怎么能这么说我呢,我要伤心死了。”说是这么说,胤祾动作却不停,将一直叫人温着的羹呈上来。

  “怎么?朕还说错了?鲫鱼也不是你钓的,汤也不是你煮的,怎么就成了你的一片孝心了?”

  舀了一碗鱼羹,胤祾亲自喂到康熙嘴边,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可这鱼羹却是我亲自喂的呀,里边可不是融进了我的孝心呢,不信皇阿玛尝尝?”

  知道是激将,可康熙的嘴还是主动张开了。

  “这孝心朕吃着有些淡。”

  “怎么会呢?皇阿玛你再尝尝吧。”

  又是一口喂了过去,康熙挑眉张嘴吃了。

  “确实是淡。”

  “好吧,那儿臣再多加上一点孝心,皇阿玛再尝尝看。”

  尽管被儿子当成孩子哄着,康熙的火气却慢慢被压了下去,十分配合这个幼稚的游戏。

  “那朕就勉强再尝一尝。”

  尝着尝着,一碗鱼羹见了底不说,还在胤祾的侍奉下,吃了小半碗米饭。

  “皇阿玛吃的少了,定是这菜不够好吃,绝不是因为儿臣的孝心加的太少。”

  康熙好笑地看着他说:“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左右你的孝心加了多少,也是你自己说了算。”

  “皇阿玛怎么能这么说呢?明明那鱼羹里满满都是我的孝心,皇阿玛你快些好起来吧。”

  康熙心中慰藉,刚想夸他一句。

  谁知胤祾紧接着来了一句:“我想去采蘑菇了,这个季节正好是出蘑菇的时候,最近这几年都没来这儿。”

  “好啊,原来你盼着朕好起来,是为了空出时间去采那几颗不值钱的蘑菇,不许去!明儿你也得来朕这儿,日日都得在朕眼皮子底下待着。”

  “哪有您这样的,行宫里有那么多御医呢,又从京中带来了三四个,还有那么些早早就准备好的珍稀药材,一堆的人围着您,您还嫌不够,明明我都跟老三商量好了,他一日我一日。”

  听见从从京中带来了御医和提前准备好的珍稀药材,康熙就知道是太子的功劳,心里又酸又甜,怎么保成就不知道向他示弱讨好呢?

  连保宁的一分灵巧都学不到,他不过是气极了,说让人回京去,竟真的直愣愣地就走了,真是要气死他了!

  “听说明儿开始有大雨,也不知太……”胤祾小心翼翼地瞧了他一眼,把没说完的称呼咽了回去。

  “也不知回京的路上,会不会也下着雨。”

  康熙闻言皱起了眉头,下意识望向窗外。

  听保宁说,他们是急匆匆地骑马赶来行宫的,保成第一日还守着他没休息,第二日就被他赶了回去,若是还下起了大雨,也不知他的身子受不受得住。

  果不其然,从当日夜里,雨就落下来了,康熙听着雨声,心中烦躁。

  “诶~”偏今晚守夜的胤祾还一个劲地叹气。

  忍无可忍的康熙喊了一声:“梁九功,给二阿哥拿床被褥放在外间的榻上。”

  “皇阿玛,我不困,我得给您守夜,时刻侍奉您呢。”

  康熙没好气地对倒霉儿子说:“朕这儿又不是没人,轮得到你伺候?”

  “皇阿玛是嫌弃我伺候的不好吗?以前乌库玛嬷总夸我的。”胤祾生得好,蹙起眉来,格外惹人怜爱。

  “谁嫌弃你了,你给朕出去睡觉去,别在朕跟前唉声叹气,听得朕心烦。”

  迅速收起装可怜表情的胤祾打了个哈欠。

  “那好吧,我去睡觉了。”

  天亮之后,胤祉过来了,本以为会瞧见跟昨日的自己一样憔悴的二哥,谁知他竟面色红润地吃着早膳,看起来一点事都没有。

  “儿臣给皇阿玛请安。”

  “起吧。”康熙随意喊起。

  胤祾朝他招手示意:“老三,你用过早膳没有?一起吃点儿吧,皇阿玛身边的御厨手艺可真好,这么清淡的膳食都做的特别好吃,不吃你可就亏了。”

  “我——”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正在用膳的皇阿玛,不敢轻举妄动。

  “朕看你是自己不爱吃,非要拉着胤祉陪你一起。”保宁无肉不欢的性子他还能不知道?

  “诶呀,皇阿玛你怎么还说出来了呢,您看,您没有胃口,我用我的一片孝心陪着您一起。但是我也不爱吃这些啊,所以就需要胤祉的兄弟情谊,让他陪我一起,这样咱们就都能吃下这份难吃的早膳了。”

  “尽是歪理,胤祉你就陪着他一起,直到他吃完为止。”

  “只要胤祉陪我一起,吃就吃!”

  看着只过去了一晚,就已经消去怒火,开始跟二哥斗嘴的皇阿玛,胤祉心里松了口气,崇拜地看着他的二哥,二哥真乃他们兄弟的救命神仙,从小到大都是。

  轻松愉悦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前线传来战报,噶尔丹率兵抵达乌兰布通,该地距京师仅七百里,情况尤为紧急。

  叛军与大清隔着一条河对峙,过了两日,佟国纲率军过河,率先冲向敌阵,却被鸟枪击中,幸得身边一士卒替他以身遮挡,子弹只是擦过皮肉,没有性命之忧。

  后佟国维率兵突袭,攻破了敌方营垒,恭亲王常宁所率领的大军无法淌过沼泽地,只能折返,包围未成,噶尔丹于是趁着夜色逃走。

  康熙御笔朱批:发兵堵剿,平其余党,一举歼灭准噶尔残部。

  就在此时,噶尔丹为了给自己争取时间,派自己的副将至裕亲王福全军前,说是愿意和谈,撤出喀尔喀。

  在圣旨抵达之前,福全考虑到噶尔丹已经占领了大半个蒙古,且围剿起来并不易,若能通过和谈,让噶尔丹主动退出喀尔喀,就能减少更多的战耗,于是下令大军,暂停进击。

  噶尔丹趁着这个空档自乌兰布通北撤,还十分谨慎地在沿途点火,焚烧草地,以阻追兵。

  圣旨一到,福全率军追击,可望着眼前的熊熊烈火,也实在是无可奈何,只能掉头返回。

  十日后,使者带着噶尔丹的誓书来到大清的军营,里边的内容是表示噶尔丹不敢再犯喀尔喀。

  事已至此,康熙帝只能批复:“若再违誓言,妄行劫夺生事,朕厉兵秣马,现俱整备,必务穷讨,断不中止!”

  此次亲征虽不尽如人意,但大致是大清一方胜,也不算失了国威。

  康熙的病也逐渐好了,御驾启程回京,路上他总召见胤祾,旁敲侧击问他:“京中就没人给你传信?”

  “有啊,大哥、二妹妹、老四、老五……”巴拉巴拉挨个把兄弟姐妹们数了一遍,愣是少了康熙最想问的那个。

  “……就没了?”康熙黑着脸。

  “哦!瞧我这记性,还有太子哥哥呢。”

  “他都跟你说了什么?”

  不怪康熙想问,太子最近除了上奏军情和朝中事务,没有给他写一句私底下的闲话。

  “他说让我照顾好自己,多关照胤祉,还有——”胤祾故意拉长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