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阿玛,保宁来陪您来了!”

  人还没进来,这声音倒是先一步传到了康熙的耳朵里,他不禁扬起嘴角。

  “这臭小子,瞧他那馋嘴的样儿,活像朕饿着他了似的。”

  他身后站着的梁九功笑了笑,心想:皇上就是爱嘴硬,心里分明高兴得不得了。

  等两个孩子走到面前,康熙绷着脸,训斥了一句:“大喊大叫,成何体统!”

  “哎呀,皇阿玛,书上都说,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不要在这些细枝末节上过分计较嘛。”

  “哼!一团歪理。”

  胤祾跟着太子一同行了礼,分别坐到康熙两边的空位上。

  “而且今天儿臣跟太子哥哥从那么远的地方赶回来,这几日又一直在外风餐露宿,难道皇阿玛不是应该心疼我们两个?让我们多吃点宫里的好吃的才对吗?不然如何体现皇阿玛对太子哥哥和儿臣浓浓的父爱呢?”

  “什么爱不爱的,也不知道害臊!满嘴胡言乱语,赶紧吃你的!”

  康熙哪里是会这样直言爱意的人。

  以前,先帝满心满眼都是董鄂氏和她生的孩子,他不受先帝待见,生母也不受宠,整日垂泪,活得闷闷不乐。

  而太皇太后,虽然对他爱护有加,但也不是会随口说出疼爱这些字眼的性子。

  因此,康熙虽然心中疼爱两个孩子,却鲜少会说出自己心中的爱。最多也只是在某些时刻,私下对太子吐露自己对太子的重视,对太子的期望。

  每每听见保宁肆无忌惮地吐露,对太皇太后的孺慕之情,对太子的敬慕之情,对他的——不提也罢!

  总之康熙是乐得听他说这些毫无保留的“胡言乱语”。

  “嘿嘿,那我就不客气了~”

  大大方方地饱餐了一顿,吃得差不多了,胤祾却舍不得放下筷子。

  本想再多吃几口,解解馋,却被横过来的一双筷子给制止了。

  “替二阿哥将碗筷撤下去。”康熙瞧他今日吃得也不少了,担心他再吃下去会积食,夜里该难受睡不着了。

  不让吃就不让吃呗,胤祾倒也没有非要跟皇阿玛对着干,他往后一倒,背贴着身后的靠椅,眼睛却还盯住爱吃的那几道菜不放。

  “皇阿玛,左右这几道菜,您跟太子哥哥也不爱吃,不如就赐给儿臣吧,儿臣带回去,明儿个还能给自己加个菜。”

  康熙无奈地瞅了他一眼,又挪开了,生怕伤了自己的眼。

  “朕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贪嘴好吃的!”

  他跟发妻都不是爱吃的,太子也不注重口腹之欲,偏就这个臭小子与众不同!

  反倒是太子放下了筷子,好言相劝。

  “保宁,这菜虽好吃,但不宜过夜。你若爱吃,随时来乾清宫便是。”

  “你就宠着他吧!”见保成一句都舍不得训斥他,康熙更气了。

  “皇阿玛,也不是供不起,况且保宁只是喜爱美食罢了,平日里甚是乖巧,您就别再说他了。”

  总好过,像别的王公大臣府上那些孩子,整日不是以欺辱下人取乐,就是招猫逗狗、玩物丧志,惹人生厌不说,花费还甚巨。

  “这晚膳也吃了,孝心也尽了,朕看你就赶紧回去吧。”

  眼瞅着今晚是没有机会留下来了,胤祾叹了一口气,尽管心里有些不情愿,但也没有继续刺激他皇阿玛。

  回宫后的第二日,康熙便下旨,令张英、李光地以及熊赐履三人为太子师。这三位都曾在御前为康熙讲经论史,学识出众,可以说是康熙亲自考察之后,专门挑选出来的佼佼者。

  都是上一世的熟人,这三位老师在学识上确实没什么可挑剔的,太子自然没有什么意见。依旧是上午学习四书五经这些,下午练习骑射。

  当然除了安排太子的课业,康熙也没有把胤祾给落下。给他找了个颇有学识的人当老师,此人名为徐乾学。

  之所以想起他来,还是康熙身边的御前侍卫,明珠长子纳兰性德的缘故。

  纳兰性德写了一本一千九百余卷的《通志堂九经解》,此书专门解读儒家经史,言之有物,康熙看了之后,很是欣赏。

  不过这本书其实是他的老师徐乾学,在为他搜集搜集宋、元、明这三代读书人解读儒家经史的前论之后,才写成的。

  所以这位回乡丁忧了三年之久的徐乾学,才得以再度入了康熙的眼。

  太子得知后,低声自言自语:“此人乃是康熙九年的探花,一生著作等身,学识上,确实值得令人赞叹。不过在为官一道上,却算不得正派,是个左右逢源的墙头草罢了。”

  可转念又一想,保宁今后又不必参与党争,应当受不了多大影响。

  乾清宫的屋子不少,再加上太皇太后也舍不得他挪出去,于是胤祾每日就在大阿哥的隔壁听课读书,依旧还住在慈宁宫里。

  头一日上书房,胤祾睡得迷迷糊糊的,就被塞到了轿撵上,这会儿天都还没亮呢,为了方便照顾他,太皇太后把原先在慈宁宫守大门的小豆子,赐给他做贴身内侍。

  胤祾给他改了个名字,叫听风,意思很明显,就是今后要他替自己望风,他好时不时地偷个小懒,或者开会儿小差。

  “我实在是太困了,听风,你替我在门口看着点儿,我再眯会儿。”

  说罢,胤祾就趴在书桌上,梦周公去了。

  听风自然是听自家小主子的吩咐,兢兢业业地盯着外头的动静,不过眼下还早,连个人影都没有。

  直到天光破晓,有两位大人才相伴往这边来。他赶忙扶着门框站起来,往里头跑去报信。

  “二阿哥!来了!您的老师来了!”

  胤祾抹了一把口水,胡乱翻开被他压在胳膊底下的书,开始装模作样地读书。

  徐乾学踏入书房的时候,正好瞧见里边有个正摇头晃脑的小阿哥。

  不过当他走近的时候,却发现小阿哥的脸上还印着几道压痕,顿时心中了然。

  看样子,容若没有说错,二阿哥机敏聪慧,就是比较懒。

  “咳咳!”

  停下了读书声,胤祾抬头,好奇地看着他,却不主动说话。

  “臣姓徐,双人徐,名叫乾学,皇上下旨,今后由臣来教导二阿哥的课业。”徐乾学这才行了一礼,“给二阿哥请安。”

  胤祾大大方方站起来,朝他回了一礼。

  “胤祾拜见老师。”

  徐乾学倒有些吃惊,这二阿哥倒是十分有礼,即便他的学生容若第一回见他,也不曾如此。

  “二阿哥请坐,方才听二阿哥读的是……”

  徐乾学他舅舅顾炎武是明末崇祯年间生人,更是当世有名的大儒,自幼在家族长辈的悉心教导下,徐乾学自然也称得上是学识渊博。

  他并未挑破并指责二阿哥方才的行为,而是以方才他所诵读的文章为切入点,讲述了这篇文章的作者,及其所处的时代背景,顺带还提及了同时代的大家,深入浅出,趣味十足,师生俩很快便进入了教学的状态。

  而胤祾他本人也十分积极地提出了许多问题,幸好徐乾学是有真才实学的,否则还真没法替他全部解答清楚。

  一堂课下来,师生都觉着十分愉快。

  “老师慢走,明日再向您继续请教。”胤祾今天在课堂上,学到了不少,自己从前不知道的知识,他还是很喜欢这样上课的模式的。

  起码比给大哥上课的陈廷敬光是带着念书,然后干巴巴地讲解要让他觉得有趣。

  他跑去隔壁的时候,大阿哥正蔫头耷脑的,他今天又被老师训斥了,因为在课堂上,老师提问,他没能回答上,老师肯定又要去告诉皇阿玛,皇阿玛又该骂他来了。

  “大哥!”

  “保宁?”

  大阿哥瞧见他的时候,别提多高兴了。立马站起来跑了出去,两个人中午还凑在一起用的午膳。

  “这么说,打今儿起,你就在我隔壁念书了?”

  “是啊,我今年六岁了,皇阿玛说什么都不同意我再不读书,就连乌库玛嬷帮我说话,也不好使了。”他可不是没想过别的招,装病和搬救兵他都试过了。

  “那不是挺好的吗?以后我们俩就互相作伴,我下了学就去隔壁找你玩儿。”

  “哪有时间玩儿啊,下午你不是还得去练武场吗?”

  “是啊,你不是一样?”大阿哥疑惑地看着他。

  “不啊,我身子不好,太医说了,不能长时间在烈日底下晒着,所以皇阿玛就让我不必去了,我下午就可以回慈宁宫。”

  “对啊!你还住在慈宁宫呢?不是应该搬到东三所跟我一起住吗?”大阿哥正愁一个人住着无趣得很。

  “乌库玛嬷不放心,让我还住着,反正皇阿玛是答应了。我不跟你说了,我去看看太子哥哥,然后我就回了。”

  大阿哥跟着站了起来。

  “诶!我也去!我跟你一起!”

  好不容易看见保宁,好歹还能跟他说说话,大阿哥自然是不愿意就这么看他走了。

  “那就一起去吧。”胤祾主动拉着他,往外跑去。

  大阿哥看着他跟自己握在一起的两只手,觉得心里还怪高兴的。

  不过他们俩过去的时候,发现太子竟然还未下学,里边的老师胤祾还认识,就是去年在景山看上他,想要当他老师的张英。

  张英此时正在为太子解说《尚书》里,“推贤让能,庶官乃和,不和政庞”这一句。

  “推荐拥有贤才之人,让位于比自己更有能力之人,官员之间才能和睦,若是官员不和,整个朝廷的政治就会变得十分庞大复杂,难以清肃。”

  听到这里,太子联想到了自己,他生来便处于太子之位,可其他的兄弟却与他不和,难道是因为他不如他的兄弟们贤能?

  老大他就懒得说了,就说说老八吧,他以谦谦君子的面目,邀买人心,甚至有人口口声声称之为“八贤王”。

  可事实却并非如此,他背地里勾结朝中大臣,结党营私,排除异己。纵容老九走私,强行向底下人索贿,还有许多罪行,他都懒得说下去了。

  而他这个太子呢,在政事上,从未让人有可指摘之处,只是难免侵犯一些人的利益,却被多番构陷,编排诽谤,论贤能,他自问绝对高于他的任何一个兄弟。

  可他底下的那些兄弟也好,朝中的官员也好,依旧不和,无休止地明争暗斗,分明不是他的错!

  “若有不和,便要一味谦让吗?”太子终于忍不住问出了这一句。

  就谦让一词,张英说了一个关于他自己的故事。

  “太子不如先听一个故事。”

  “老师请说。”

  “臣的祖籍在江南桐城,臣金榜题名后,老家便想着将老宅修葺一番,却不想,邻居与臣家因为老宅的地基,产生了龃龉,彼此互不相让。”

  “老家的人为此,还特意修书一封,千里迢迢托人送入臣手中,臣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谁知竟是为了地基这样的小事,便回了一封家书回去,叫他们主动退让三尺。”

  此事太子知晓,张英家书中那首“千里家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的诗,还一度被传为京中美谈。

  “太子定然猜不到之后发生了什么,臣退了那三尺后,邻居便也跟着,同样往后退了三尺。从此,臣的老宅与邻居家的宅子中间,便多出了一条足足有六尺之宽的巷子。两家的孩子时常在那条巷子里,一同玩耍,两家再未起过争执。”

  “臣的故事已经说完了,太子如今可明白了,你方才所问的答案?”

  张英笑看着太子,静静地等着他。

  太子仔细想了想,自幼,皇阿玛便要他一枝独秀,他也确实做到了。

  皇阿玛是个好阿玛,可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阿玛,皇阿玛在他的每一个儿子身上都用了心思,鞭策他们上进,培养他们成才。

  兄弟们渐渐长大,一个个都不是平庸之辈,他这个太子,想要皇阿玛一如从前那般,替他感到骄傲,对他满意,便只能用尽全力胜过他的兄弟们。

  他好像确实从未对他们“谦让”过。

  谦让便能兄弟和睦吗?

  太子不知道,更不敢确定。

  “太子哥哥——”

  陷入质疑旋涡中的太子,听见了一个特意压低的声音,他下意识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只见窗户上正露出了一个小脑袋,是胤祾。

  “保宁?你何时长这么高了?”

  可偏偏就是他亲眼所见,那便只有一个可能,那便是保宁踩着什么东西。

  紧接着,他小小的身子一晃,大叫出声。

  “啊——!”

  “疼死我了!保宁你踩着我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