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

  程殊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是刚才吃饭时候揣的,“擦一擦眼泪。”

  林秋云哭得眼睛已经肿了,几乎坐不住,披头散发坐在那里,望向刚布置好的灵堂。

  “小殊,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程殊皱眉,拍了拍她的背,“和你没关系。”

  过了几秒后,他才问:“为什么会突然脑充血?”

  林秋云猛地抬头看他,表现变得慌乱,匆匆低下头不敢看他,“小殊——”

  程殊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说:“妈,他是我爸。”

  沉默的时间里,每一秒都变得无比的漫长,角落里的母子俩屏蔽了周围的一切,只剩下他们。

  过了很久,林秋云才捂着脸,弯腰趴在膝盖上,“他说你的自行车坏了,给你修修到时候还能用,所以我在厨房里收拾,他就拿着工具在那儿修,有零件掉到桌子下面,他弯腰跪在那儿去捡……”

  耳边“嗡”的一声,后面的话程殊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整个人如同掉进冰窖,浑身上下都在发冷,连牙齿都控制不住地打颤。

  为了给他修个破自行车,他爸没了。

  程殊僵硬地坐着,直到林秋云发现他不对劲,轻轻碰了他一下,他整个人猛地蜷缩起来,佝着背,上半身几乎都贴着膝盖,不停地咳嗽,咳得整个灵堂都是他的声音。

  张建国听到动静,连忙过来问怎么了,程殊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就那么弯着腰一直咳。

  张建国和杨华站在旁边,只看这么一会儿就受不了了,双双别开眼,眼睛通红地抹了抹眼泪。

  这些年,他们认识的人也有上了年纪突然脑充血走的,甚至有的都没坚持到医院,当场人就没了。

  程三顺脾气大,人还浑。

  大家一直觉得,程三顺这样的人,大概能应了那句祸害遗千年的话,能活得挺久,变成个有点讨人嫌的老头子。

  话不好听,但是这么想的。

  人没得太突然了,就像是命里注定的一样。

  这一劫,躲不过去。

  灵堂哀乐响起的瞬间,程殊才终于抬起头来,呆滞地看向躺在那儿的程三顺,忽然发现那么熟悉的人,突然变得好陌生。

  他一直觉得他爸是个挺高的人,是什么时候,他已经更高一些了。

  原来,都过去了那么多年。

  送程三顺去医院的时候叫了救护车,街上认识的人大部分都知道了,镇上就那么点大,哪有传不开的事。

  人一生,无非是红事和白事。

  灵堂布置好了,从下午就一直有人来告别,送送程三顺最后一程。

  程殊和林秋云是家属,得一直跪在旁边,来人了就鞠躬,人走了就继续跪着。

  去年程冬他爸走的时候也是这样,不过现在走的人是程三顺,该跪的人变成了程殊。

  磕到最后,人都麻木了。

  下午六点多,灵堂才安静下来。

  不知道是不是还有其他家,程殊耳边总觉得能听到别的声音,人的精神疲惫到顾不上难过。

  他跪得膝盖有些疼,稍微挪了挪位置,看了眼身边林秋云,想让她去休息会儿,张建国就过来了。

  “殊啊,你要不要给小梁打个电话,家里发生这么大的事,他在你家住了那么久,三顺在的时候病了忙前忙后,好歹……”

  张建国搓了搓手,整个人都憔悴了不少,“跟他说一声。”

  听到“梁慎言”三个字,程殊还没有反应,旁边的林秋云猛地抬起头,声音尖利地开口,“别!别打!”

  林秋云魔怔了一样,喃喃道:“不要再麻烦人家了。”

  张建国一愣,看向程殊。

  程殊从怔然里回过神,才想起来这一下午他都忘了联系梁慎言,想说“好”的时候看见了林秋云的表情。

  他从来没有在林秋云脸上看到过这种神情,惶恐、无助、担心和内疚、自责,几乎是哀求一样摇了摇头。

  程殊不明白,为什么不能告诉梁慎言。

  刚要问,却忽地想起什么,倏然睁大眼,微张着嘴,不可置信地盯着林秋云,背心一阵阵发凉,不自觉攥紧手里的纸钱。

  她知道了。

  什么都不用再问,他唯一的秘密,被发现了。

  程殊不羞耻、不辩解,只是低下头,不去看她,往盆里丢了一叠纸钱,“他那边有事。”

  张建国不知道他们怎么了,只当是太伤心,又看了看程三顺,叹了口气,“前几天去医院看他的时候,他还念叨着等你高考完了,上个大学,以后找个对象,他就能当爷爷抱孙子了,可以跟我一块带孙子。”

  “那天……”他停了一下才继续说:“殊啊,这是你爸给你留的存折,说是给你结婚盖房子攒的,之后征收地的钱也发这里面。”

  “他怕自己挺不过手术,又怕手术失败什么的,我去医院的时候就给我了,说我知道怎么领,要是他没了,我还能给你说详细一点。”

  那么不讨人喜欢的一个人,一辈子都挺讨嫌的。

  父子俩相依为命十几年,从程殊才桌子那么点高,到现在比他还高,打过、骂过,从来都不是父慈子孝的家庭,可程三顺只有这一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