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云正从高鸣乾处离开,手搭在腰间的剑柄,沿着长廊一路向东,所到之处的侍奴衣摆委地跪满两边,正是晌午后,山雨之中一丝日光也无,西境的雨季已然开始,雨水要从暮秋下到隆冬去,藕断丝连,绵绵无期。

  姚云正已经开始感到烦躁,雨水一来,出入愈发不便,忙碌的事多了千件百桩,不知道下一次出楼是什么时候,纵使能出去,大抵也就是在梁邺城兜一圈。

  越往东走日照越好,日照最好的地方是他和亲爹的住址,两座寝殿紧挨,亲爹住在他娘住过的旧址,他自己住一间,如非必要不踏足隔壁,即便他原本是在那里出生和长大的。

  姚云正目不斜视地走过父母共住的寝殿,回到自己的地盘,一进门,人造的珠光把满殿辉映得灿烂,极力弥补了雨季无日照的困境。姚云正的手还是搭在剑柄上,环视一圈,突如其来地感到迷茫。

  好像一望到头了。

  他想,继续驯化和践踏一人之下的万奴也没什么不好的。

  但人总要去求点似乎永远求不来的东西,难道是天生带点贱?

  姚云正觉得自己应该去物色点其他的人,他又踏出了门,去彩雀坛徘徊了两圈,挑了几个顺眼的丽奴,看来看去,扭头出来,游离到了顾瑾玉寝殿的门口。

  他随意地询问把守的死士,听到亲哥被亲爹叫走了,便想夺门而入了,但自尊心作祟,怄气想转头就走,然而脚既听又不听使唤,到底还是踹上了门。

  死士们拦下,他便踹这堵人门:“滚开,少主要进去。”

  没有死士敢回手,只有为首的小心劝告,姚云正一听顿生反骨,就算过后被顾瑾玉揍又怎么了?他能怕这个?他难道会一直打不过?

  大门又挨了他的猛踹,紧闭的大门咚一声,他便畅快了一分,直到门从内缓开,他看到臭小猫吃力地推着半边门,撇过来一眼,畅快到了顶峰。

  顾小灯刚在午睡,顾瑾玉一不在他就睡觉,这样等他回来就能精神满满地共处了,睡到快做梦时被鼓声似的杂音吵醒,呆了一会猜到会是谁,索性主动开门,省得他糟践完门神们再闯进来。

  只是这门太重了!他奋力推开半边门,每次看顾瑾玉出门的时候都是随手一掀,哪想重成这样,他忍住龇牙咧嘴,开了一点就扒着门往外看,果然看到讨债鬼,不太想理,便先问几个面带菜色的死士还好不好,当门神的都是肉盾,也是可怜。

  “喂!”

  顾小灯看向姚云正,他看起来暴跳如雷,火气太旺了,顾小灯选择沉默,省得触霉头。

  兄弟俩体型相似,顾瑾玉在跟前,他觉得倍有安全感,姚云正在跟前,多的却是攻击感了。

  姚云正怒火腾腾,不明白臭小猫为什么关心几个臭奴隶却不搭理自己,害他大好的心情变更坏了。他伸手,一把将臭小猫扒着的半边门猛推,门朝内大幅度一靠,臭小猫猝不及防,被甩得磕到侧脸并摔到地上去。

  他踏进去,赶紧把晕头转向的臭小猫拎起来抖抖,对方疼得捂脸,变成泪汪汪的瘪小猫了。

  沾了别人味道的小猫是脏猫,姚云正忍住碰他的手,扯着他肩膀的衣服骂:“腿怎么这么软?站都站不住,废物!”

  小猫还是不回话,咬牙往后挣,又疼又气的模样,眼睛亮晶晶的,姚云正扯得更紧,忽然衣领微松,他眼尖地看见他颈间有轻微的咬痕和吻痕,顿时手抖松了去。

  顾小灯挣出来,发现对方呆若木鸡,不知道又在抽什么疯,门还没关,他兔子似地往外一跳,揉揉疼得发麻的脸,警惕地盯着他。

  姚云正一时竟然哑住,耳听和眼见是两回事。

  他突然感到无措。

  隔壁的寝殿忽然开了门,鬼刀手不在,他的副手走了出来,是个相貌平平略带病气的普通奴隶,这人走到脏小猫身旁看了两眼,继而朝他恭敬地说话,显而易见地在解围,其他僵直的死士也紧跟着说起生硬的好话来。

  姚云正盯着他们,真他娘奇了怪了,臭小猫和鬼刀手,和他亲哥,现在又和这个副手,这混账小东西为什么和别人站在一起的时候都难舍难分的?!

  只有和他处一块时隔着无形的屏障,到底凭什么?!

  他是如此不解又深刻地嫉妒起来,嫉妒到自己都察觉到不对,在不可逆地陷入前拔腿跑了。

  顾小灯也一愣,狐疑地看着那来去无理的奇怪家伙,他的背影怎么看都像是落荒而逃。

  弟弟的心是海底针,他捞不动,也没理由捞。

  姚云正的手又按回剑柄上,他没有回寝殿,毫不犹豫地向北跑去,一路曲折十八弯,直接冲到了久违的金罂窟。

  一遇事他就想躲进这阴森地方闭关,这里连他爹都不喜欢来,他却相反,也许是母亲曾抱着还是豆丁大的他经常来,因此过早地习惯了里面的浓雾。他记不太清她了,只是既然来了,现在只是站在石门之前,他就开始想象,想象进去之后,母亲和义兄从浓雾里走出来。

  姚云正自己进去,准备闭关个几天,把一些危险的苗头掐掉。

  他有时候是会有样学样地学他亲爹,但他总以为自己更多是在拿个幌子朝他爹表达不满,不是想彻底变成和亲爹一样的人。

  现在他遁进来团团转。

  “我才见他几回?一个上不得台面的脔宠,要什么没什么,就一双眼睛对味,其他的哪里好了,我为什么要在意,为什么要嫉妒他身边的男人?我不嫉妒,我一点也不,我是让他喊过我二十二次阿郎,可我不是他男人,我一早知道那是假的,只是代入一下,代入而已,我又不是个断袖!最多最多,我是看他跟了大哥,半个嫂子,半个,怎么和一整个比的?对,我只是好奇,只是讨厌顾瑾玉。”

  姚云正在浓雾里自言自语,万分警惕,警惕自己也变成个贱种,像他爹一样,求不可求的东西。

  *

  跟着姚云正的死士把主子遁入金罂窟的事上报给了姚云晖,姚云晖疑惑:“他遇到什么事了?”

  “主子可能是怕被打?”死士紧接着把他招惹佰三的事说了。

  姚云晖无言以对:“好吧,他想躲躲就随着他,三天后重阳节,我再去带他出来。”

  姚云晖吩咐完回枢机司,各部坛主在内堂,顾瑾玉一人在外堂,原本是齐聚在内盖章军令的,只是他突然烟瘾犯了,于是出来解决,匣子已经空了。

  最后一口烟雾拂在顾瑾玉眉目,他眯了眯眼睛,迷乱的时候有云暹过去的影子,姚云晖偶尔会承认他集合了云暹和小腰相貌的好处,当然还是云正比较赏心悦目些。

  “事毕,我回去了。”

  姚云晖拦了拦,让他再待了半时辰,临了提起三天后重阳节,邀请他前去另外的禁地,顾瑾玉面色不改地应了声行,将离开时姚云晖又提起了兄弟友睦,被轻笑着回了一句:“上梁不正,不强求了,二叔。”

  姚云晖便也笑,真心地说道:“瑾玉,也许你不信,但我的确不曾不敬我的兄长,我能代替他的位子,不是我将他推下来,是他自己掉下来,兄终弟及,如此而已。”

  “好弟弟。好家风。”

  姚云晖被不阴不阳地噎了一下,只得一笑而过。

  顾瑾玉一刻不停地回去,在意了几瞬姚云晖提及的其他禁地,很快脑子剥离出琐事,一心想着已经傍晚了,不知道顾小灯还会不会睡得昏天黑地。待回去,却见另外两人都在,都说着谁谁不会再来,哄着让顾小灯卸易容,顾小灯不肯,单手支在桌前嘟嘟囔囔没事。

  顾瑾玉顿时惊疑,待走上前去,顾小灯闻声回头来,脸上看不出什么,但一只耳朵红彤彤的,一问知了原委,想砍了臭弟弟的心直蹿。

  有易容遮着,顾小灯脸上瞧不出太多端倪,顾瑾玉也想看他磕碰成个什么样,这下顾小灯嘟囔虽嘟囔,倒是答应了。

  关云霁还生气了:“我哄你半个时辰你都不松口!”

  顾小灯讪讪挠头,苏明雅不说话,二指夹着小瓷瓶就来,指腹沾了药水,单手捧住偏心眼家伙的脸。

  顾小灯有些愣,想躲苏明雅的手,先前不是都用一团小绸球擦拭的吗?怎么这回要直接用手了?

  顾瑾玉在旁边眯眼:“一直是这么易容的?”

  苏明雅捏住想躲的脸,直接回:“对。”

  顾小灯:“……”

  关云霁内心怒斥放屁,但转念一想让疯狗芥蒂才好,赶紧和离,赶紧的。

  顾小灯的脸遂在苏明雅温热的指腹里一点点褪去伪装,那半边撞到的侧脸显露出来,青红了大半。气氛从剑拔弩张中归于一致的凝滞,他赶紧捂住:“好了好了,真没事,就是寻常磕一下,过两天就好了。”

  顾瑾玉沉默地过来拉开他的手,苏明雅皱着眉把他另外半边脸也净好,三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都跟哑巴了似的。

  看久了佰三的皮相,突然看到顾小灯原本绮丽的相貌,冲击不言而喻。

  顾小灯双手被顾瑾玉钳制了,他躲躲闪闪,左边脸火辣辣的,笑一下扯动了也疼:“害呀真没事,你们真是小题大做!”

  他真心不以为然,且姚云正也不是故意的,更不值一提了,周遭这三人身上层层叠叠的伤疤,真不理解他们矫情什么。

  大惊小怪,真是大惊小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