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一瞬天地变色,光怪陆离的影像如湖面波澜,冥冥中有股力量正排斥着他的魂体,要把他赶出这个世界。睡梦中的柏若风皱紧眉头,额头冷汗涔涔。

  “若风?若风!”呼唤的声音一次比一次重,急促,紧张,担忧。

  金色的龙气裹杂着飞涌而上,死死拽住要被天道从身体里‘拖出去绞杀’的魂体。

  二十四年光阴在眼前掠过,如梦似影。大梦醒来,唯有眼前这张脸上有着深深的忧虑。

  柏若风身体还不能动,他转了转眼珠子,瞥见窗前明空大师一袭袈裟的背影,捏着佛珠念叨:“天府佐紫薇,功在解厄。如今大祸已除,施主,您受苦了。”

  明空徐徐转过身来,眼中含泪,面色激动,强忍着冷静,“好好休息,来日再议。”

  说罢开门,大步离去。

  秃驴!柏若风张了张嘴,无声骂出这两个字来。

  他的视线投注到方宥丞身上,一时间心情复杂。方宥丞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低声道:“原来那夜,你去护国寺,是因为明空大师要给你护持心脉?”

  那夜?柏若风迟钝的思维努力转着,终于想起来方宥丞说的是自他表白心思,两人破裂后,又在雨夜的见君山和好的事情。

  当时他想不通方宥丞怎会对他起了心思,特地去寻了明空大师,明空大师主动提出要用功力给他护持心脉。随后他下山时,便遇到打伞来接他的方宥丞。

  难道明空早知有此一劫吗?柏若风心情复杂。

  他的不吭声似乎默认了此事。方宥丞给他拨了下额前碎发,给他解释道:“明空的内力始终护持着你的心脉不受损害,现在你身上的混毒已经被拔除,无性命之忧。”

  “至于你的妹妹,是我大意了。”方宥丞叹息一声。

  他没想到北越人敢把心思打到柏若风身上,而北越人不知道方宥丞会私下来找柏若风。两方人马误打误撞,兜兜转转才发现蹊跷。

  “关心则乱。”柏若风向着他的方向侧了侧头,似乎极为疲惫地合了下眼。

  他脑海里思绪纷杂,乱得不行。一会儿想到明空大师的话语,一会儿想到自己一直追寻的东西,一会儿想到落下山崖后再无消息的柏月盈,不知所踪的柏云起,还有把命永远留在了沙场上的兄弟朋友……

  阔别两年之余,故人再逢,没想到在这样的环境下。方宥丞抬手轻捂着他眼睛,给他挡光。

  然而柏若风还不想睡,烛光下薄唇开合,“方宥丞,你是不是知道我兄长消息。”

  此话说的极为肯定。方宥丞浑身僵住,心底那些柔情顿时一空,唯恐柏若风因为他拒绝了皇太女求和一事而恼他。

  方宥丞低声道:“你放心,他好好的。倒是你,不把身体养好,我不会告诉你他的下落。”

  被手掌捂住的双眼下方,那薄唇很浅的勾了下,轻轻道:“他没事就好。”

  方宥丞维持这个坐着的姿势很久,蜡烛流着烛泪不断下滑,直到火光淹没在烛液中。

  他一点一点试探般拿开了轻捂的手,看见了一张毫无防备的睡容。肤色一如既往白皙,面色虚弱,唇色泛白,紧闭时长睫在如白布般的脸上落下两道黑影,左颊边一粒很难发觉的小痣。

  强按平静的心,在此刻猛地跳了一下,几乎要跳出嗓子口去。无论什么时候再见,无论什么地方,这个人永远都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方宥丞眸色微暗,抬手把被子往上拉了拉,捏着柏若风的手腕塞进被子里。他仔仔细细整理着被上的细节,抬目久久注视着昏睡的人,那睡容上的疲累一览无余。

  窗外一声轻响,方宥丞侧了侧头,最后看了眼睡得正熟的柏若风,嘱了暗卫守着,自己走出护国寺后门去。

  月下林子站着一个佳公子,面容温雅,浅浅含笑,他双手一合,朝方宥丞行了个礼,“陛下,抓到人了。”

  说话间,段轻章朝边上看去,两个侍卫压着挣扎不休的礼部侍郎向前。

  礼部侍郎抬起脸来,直呼陛下冤枉。

  边上,段轻章眼神寒冷,盯着礼部侍郎腰间那枚狼形剪影玉佩移不开眼。当年射杀他大哥时,正是此人在段公良书房步步引诱。

  方宥丞本只是下令从假柏月盈身上顺藤摸瓜,想找出泄露柏若风回京消息之人,没想到直接挖出只‘大瓜’来。

  “原来是你。”方宥丞面无表情打量着求饶之人。

  此人官服加身,年纪不大,长得老实,方宥丞对他有些印象,此人是在科举时脱颖而出,而后入了六部,为人低调。却没想到这份低调是为了掩藏身份。

  “便是你,害得他伤了腿。”方宥丞慢吞吞走过去,在礼部侍郎恐慌不安的眼神下,眼神发狠,猛地一脚踩在对方跪着的小腿骨上。

  刹那,骨裂声和惨叫声一并在夜里响起。

  方宥丞才皱起眉,段轻章已经除了这人腰带塞进礼部侍郎口中,堵住了他有些呱噪的痛呼。

  方宥丞面无表情把他两只小腿都踩碎,看着眼前这摊只会喘息的‘死肉’,他手掌微抬,“送去大理寺吧。”

  没有把叛徒千刀万剐,段轻章并不解恨。然听到是送大理寺,面上便笑出来,“陛下仁慈。”

  另一边,柏若风从梦中惊醒,房间昏暗,只点了一个蜡烛。他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发呆看着床顶半晌,掀开被子慢慢起身。

  方宥丞不知道哪去了。柏若风撑着床柱起身,穿好鞋,试着站立。

  站起来已经用了他全身气力。身体虚弱,呼吸急促,哪还有之前大杀四方的活力?柏若风深吸一口气,缓下身体的震颤。他慢慢地扶着床柱、墙壁走到门前,推开了木门。

  院子清幽,静得只有小虫窸窣声音。他从记忆里漫天的大雪脱出,乍然置身于春末之景,还有些不习惯。

  柏若风凭着记忆寻到了明空。彼时,明空正在小房间里,对着佛像闭目念经。一声声木鱼声像极了他的心跳声,快且乱。

  听见身后开门的声音,明空停下了敲木鱼的动作,转过身来,悲戚的视线就与柏若风审视冰冷的目光对上了。

  “你应该知道我为何而来。”柏若风踏进房内,身着单衣,墨发垂在一侧肩上,黑白分明,恰如其人,哪怕最虚弱时,也锋利如剑,“当年,我在此曾向大师讨过三问。但那答案,我并不满意。”

  明空大师闭目,想起数年前的柏若风。从北疆而来风尘仆仆的少年在这个小厅,向他发出三问。

  ——十三年前,你去北疆镇北侯府,意欲何为?

  他答:是天道所引,天意所向。

  ——大难在何时,‘天意’需要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