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伤还未好全,面色苍白,连唇都是苍白的。唯独一双眉目因为少了些戾气,显出原本的风流多情之意。

  而今看起来,不像战场上勇武杀敌的将军,倒像个病弱公子哥了。然周围没人敢少看这位硬生生抵抗住北越军马近两年的年轻公子。

  镇北关与天元关之间,是狭长且较为平坦的峡谷。两边则是蘑菇似的朵朵耸起的荒山,荒山植被稀疏,人烟稀少,地势崎岖。

  人行走在山路上,有滑落山壁的危险,且因为没有植被遮掩,容易被敌人发觉踪迹,是行军的下下选。

  在早些时候,天元关出外商道众多,延伸出来的小道无数。随着数十年前两国间的频繁摩擦,这些小道逐渐被废弃。

  某天,柏若风等人得到一卷残图,意外得知边上的荒山在数年前曾有过一条直通塞外的偷渡隧道。他当机立断,命李鸣岳带人凭一卷残图悄悄去找寻隧道位置。

  这一找就是一个月。找到后,从废掉的隧道中清出一条路又花费了不少时间。

  好在,今天终于能派上用处。

  “还是柏将军未卜先知来的高明,高某着实佩服。”高明彦带着万州大营驻军随行,他侧耳细听动静,回答柏若风刚刚的问话,“马贼怕是已经出城了。”

  柏若风额头冷汗不断渗出,在黑暗的隧道里无人发现。他转身问李鸣岳:“我们还有多久。”

  怎么马贼行动这么快?李鸣岳有些焦虑回道:“还有一炷香左右就到了。”

  柏若风声音沉稳,安抚道:“没关系,月盈他们撑得住一炷香,我们加速前进!”

  “是!”

  小雪纷纷扬扬而下,覆盖住昔日战场留下的痕迹。

  这是最后的机会,一战定生死。

  战鼓响,号角鸣。马森带兵举旗而来,扫视而过城墙上严阵以待的兵士,视线落到柏月盈身上,哈哈大笑,“看来镇北关当真无人可用了!镇北镇北,本将军今日就给它易名!”

  话音刚落,北越士兵举起刀枪,突破拒马,一鼓作气冲到了城墙下。

  突破久攻不下的拒马给了北越军极大的自信,他们越发笃信镇北军失去了主将,且兵力紧缺,因此情绪高涨。

  作为‘诱饵’,柏月盈紧张得手掌在微微发抖,但她脸色沉静,看不出任何异样。看来敌冲破拒马,柏月盈抬手高声道:“弓箭手准备!”

  一道守城与攻城的战争拉开序幕。

  代表镇北军的毕方军旗在墙头飞扬,柏月盈捏紧了手中银枪,马森眼中充斥着势在必得的狂热。

  马森不被北越朝廷支持,所剩兵力不多。他又对这次拿下镇北关信誓旦旦,因此压根没留下多少人守着后方的天元关,而是全力出击。

  小雪还在下着。天元关大门被一举破开,留下的北越士兵从人数上来说不堪一击,被打得猝不及防,至死都想不明白这支军队从哪里冒出来的。

  毕方军旗在喊声中重新飞上天元关高空。南曜士兵占满关城,柏若风站在父亲昔日常驻的城墙上,肩上一层薄雪,如琼枝玉树,栽于茫茫白雪黄沙间。

  他所处位置下方,城门大开,高明彦迅速领兵而出,骏马英姿,地动山摇,气势磅礴。

  马森再怎么厉害,前后夹击,北越军大势已去。直到此时,一直提心吊胆的李鸣岳才敢稍微松懈一二。

  眼看军队远去,他看着前方柏若风消瘦的身形,没忍住脱下披风罩到主将身上,激动得热泪盈眶道:“将军,我们终于……”

  然而前方的身躯,此时晃了一下,在李鸣岳恐慌的视线下忽然倒下。

  “将军!”李鸣岳大惊失色,忙接住倒下的人。

  完全失去意识的人身躯沉重,他没有防备,被压得一同摔在地上,垫在下面,成了肉垫。但李鸣岳完全顾不上了,他抬手一摸柏若风额头,摸了一掌的汗,额头滚烫似火。

  怎么会这样?柏若风自始至终表现得如常人一般,他们竟没人发现。李鸣岳急得大喊:“快来人——”

  冷,几乎要冻僵身躯的寒冷与要灼烧灵魂般的火龙在身体内打起架来。

  柏若风昏昏沉沉里听到无数嘈杂的声音,他努力睁开眼,偶尔清醒时能看到柏月盈担心的脸。

  不待柏月盈说话,柏若风死死扣住她的手,冰冷的手指如铁钳一般。他张了张嘴,干涩的嗓子发出一个音节。

  柏月盈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反手拉着他,喜极而泣道:“我们赢了,二哥,大获全胜!我们终于把丢掉的天元关收回来了!”

  她兴致勃勃把马森死不瞑目的脑袋提到柏若风眼前,柏若风只看了一眼,便放心地任由自己陷入无边黑暗。

  他强撑着腿伤走了那么远,又受了寒,发起烧来。最后连太医都给他的双腿下了死刑。

  又是一年寒冬,京城的圣旨传来。下诏令其兄妹回京疗养,柏若风被封袭承爵位。

  因为高烧不退,柏若风的身体经受不住长途跋涉,回京的行程便被耽搁下来。

  大定二年开春。

  一辆普通的马车在十余人护送下驶出北疆三城。马车走得很慢,从北疆往京城而去,一路所见万物复苏,春暖花开,似乎一切都在逐渐变好。

  道路绕着山头一圈又一圈,一侧是山体,一侧是悬崖,车辙骨碌碌碾过湿软的泥土,车身摇摇晃晃。柏月盈给昏睡的柏若风擦着汗,边上的御医伸手给他探了探脉息。

  柏月盈担忧道:“太医,二哥他怎样了?”

  太医摸摸胡子,闻言叹息一声,对眼前不听话的病人忧心忡忡。毕竟近来柏若风身体实在说不上好,反反复复发烧,陷入昏睡,偶尔会呢喃一两句奇怪的言语。太医道:“已经退了热,先让他好好休息。等回到京城就好了。”

  柏月盈有些忧虑看着柏若风昏睡中也皱起的眉头,抬起指尖给他揉了揉,尝试解开眉结,发上的金海棠珠花步摇随着动作轻晃。

  “二哥……”柏月盈看着柏若风苍白的睡容,不安恐慌在心中若潮水升起,把她整个人淹没其中,以至于她呼吸不畅,挣扎不能,被困在汹涌的情绪中。

  父母已逝,连大哥都失踪了。如果二哥出了事,她要怎么办?天地之大,往后当真孑然一身了。柏月盈捂着口鼻,泪珠大滴大滴滚落掌背。

  眼前的姑娘岁数并不大,身形消瘦,蜷起来小小一只,连哭都是无声的。太医起了恻隐之心,张嘴试图安慰。然而抬起的手掌止住了他的话头。

  “我,我没事。”柏月盈声音沙哑,强压着情绪,不敢发出泣音叫二哥听见。泪珠连成线滑落,湿了手背一片,她擦了擦眼,若无其事起身,打算出去与马车夫一道坐着,“别打扰二哥休息。”

  山坡上,一妖媚女子手指把玩着鬓边长发,眯着眼看远方行来的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