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的车厢里,长得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两个人面面相觑,都没有开口说话。

  如果一个人从小吃百家饭长大,在俗世摸滚打爬了二十多年,好不容易成了全村的骄傲,做了举人,得以上京科举,甚至有机会面圣。却乍然发现自己有一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亲兄弟,会是何感受?

  更甚者,对方自小金尊玉贵长大,十六就做了状元,入了大理寺做官,面圣的机会数不胜数,要权有权,要钱有钱,还娶了青梅做妻,家庭美满。

  见到这个人生截然不同的兄弟,该做些什么反应?

  段重镜想过,可能是怨恨的,怨恨两个人同一天出生,他只是晚了些出生,为什么独独是他被抛弃?可能是自卑的,自卑于自己各方面的比不上,明明两人长得那么相像。也可能是难堪的,对方说不定像段丞相那般,见了他就要杀他,而他到时候说不得还要跪在地上求饶。

  若不是柏若风拍着胸脯说他这位未曾谋面的‘大哥’脑袋轴是轴了些,但行事正派,为人良善,他死活都不肯冒风险来。

  但是真正见面后,对着眼前一举一动浑然天成的贵公子,段重镜却说不出话来。

  是怨恨,是艳羡,是自卑……复杂的情绪涌上脑子,他抱着怀里的帷帽,讷讷道:“段公子,你、你好?”

  他神态自若,旁人看不见的地方,指甲却死死掐进掌心肉中。段重镜先行自我介绍道:“草民段重镜,家住万州段家村。来这里,是想您帮个忙。”

  段轻章回过神来,心思百转,眼神复杂,他轻声道:“什么忙?”

  段重镜心想:我又不欠这家子的。于是他那点自卑散了干净,闻言抬了抬下巴,直白道:“你老子要杀我,您能不能看在咱两小时候住过一间‘房’的份上,帮帮忙?”

  这话直白又带着几分粗俗,段轻章怔住了。

  边上爆发出一阵笑声来,两人看去,见柏若风拍着大腿,为段重镜的话哈哈大笑。

  须臾,他撩开帘子喊:“阿元,你驱车带我们绕着皇城兜兜风,稳些慢些。”

  车子慢慢动起来。

  柏若风放下帘子,摸了摸眼角笑出的泪,回头见两个人都看着自己,解释道:“你两看着对方不会想笑吗?这简直就像在照镜子!”

  段轻章颇显无奈,“你把他带来见我,是不是该把话说清楚些?”

  “哦对,那得从他撞我,还理直气壮说我讹他开始。”柏若风一拳敲着掌心道。

  段重镜当即不满嚷嚷道:“你胡说!我没有!”

  柏若风又大笑起来,揽着段轻章肩膀指着对面道:“快看,我还是头回见你那张脸能露出这么多表情。”

  因为他的插科打诨,马车内本来紧张的氛围轻松了不少。

  段轻章和段重镜悄然松了半口气。

  “我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柏若风证实了段相要杀段重镜的事情,他声调始终是轻快的,“双生子虽说是不详,但也要看每个人怎么想。皇家里头不是没出过双生子,活下来的也有过。不说史料,就说越国那对龙凤胎,两位可有所耳闻?”

  柏若风说的没错,双生子虽是不详,但若是家庭显赫的要全保下来,不是没可能的。段重镜捏紧了腿上衣物,抬眼偷看段轻章脸色,不由苦笑:只是选择权不在他一个无权无势的人身上,而在于相府的态度。

  一个人吃人的世界。

  段轻章拧眉不语,似有顾虑。

  柏若风以为他是在乎段丞相——段轻章人虽不错,却甚是迂腐,在他心里,怕是对错不算重要,重要的是子告父为逾矩,是为不敬,因此向来不掺和段公良那些事。

  柏若风没忍住,搭在人肩上的手臂一弯,两人距离拉近。他挨着段轻章怂恿道:“段大哥,家里多一个举人可是好事啊!你真要眼睁睁看着你父亲干糊涂事?”

  “糊涂事?”段轻章看了看他,神情自若把肩上的手扫下来,带着几分怀念道:“你还真是一如既往。”

  这回轮到柏若风满腹疑惑。

  段轻章叹气道:“昔日东宫暗牢,你本可以袖手旁观,仍选择救了我一命。而今事情与你无关,你却带着人来了。济人之急,救人之危。柏若风,我远不及你。”

  他很懦弱,鲜少违背父亲之意,更难有如此随心所欲的时候。

  “哦?你不说我都忘了,这可真巧了,你两都欠我一条命。”柏若风故意岔开话题笑道,“你今日帮他一把,不也‘随心所欲’做到了你曾经做不到的吗?”

  段轻章肩背始终挺直,闻言只是无奈地摇头。

  这神态,不知道到底是拒绝还是什么。段重镜担心自己的小命,忍不住插话,“段公子,那您……”

  “还叫段公子?”段轻章打断他的话。

  段重镜愣住了,他欲言又止,最后揪着衣摆,看向柏若风。

  “看他作甚?”段轻章明知故问,此刻不疾不徐道,“说起来,我以前就羡慕柏云起能有个兄弟作伴。”

  他清风朗月一笑,定定看着段重镜,“不过以后,不用羡慕了。”

  段重镜心下一跳,但想到段相,心里就像有根刺,没能应下。他顿了顿,“你打算如何做?”

  “离科举尚有几月,你既是远道而来,又无家眷,不是客栈便是赁居。不如直接去相府住。”段轻章蹙眉道,“暂且住我院子吧。你的事情我会去和父亲商议,不会再有人追杀你了。”

  段重镜眼里显出警惕,“不行!”他急得一下站起,脑袋却撞倒了马车顶,发出脆声。

  还说是什么年少成名的天才呢!都不知道这人是单纯还是单蠢。若不是外头正是市集,内里又有个柏若风,段重镜恨不得立刻跳窗逃跑。

  他后背贴着窗框疯狂摇头,“那不成了瓮中捉鳖?我才逃出来,万一你们父子都要杀我,我连呼救的机会都没有。再退一步说,哪怕你是好的,万一你父亲要杀我,你拦得住?!”

  段轻章捏紧了指腹,眼睛直视他,沉稳道:“我拦得住。”

  段重镜睁大了眼,“你拦得住个屁啊你!”他气出粗话来,“若不是柏公子替我说话,你刚刚分明想和那谁同流合污!”

  “你们一家子都不是好人!”段重镜激动道,但话音刚落,他脑海里一闪而过两个女子身影。

  段轻章见他这般急躁,端详了下这刚捡的便宜弟弟半晌,唇角弯弯,“你如今的住处,怕是已经被包围了。偌大的京城,无权无势,你无处可躲。就算我劝不住,也能给你在相府安排个清静角落,不是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父亲眼皮子底下,不正是如此?”

  见人不信,段轻章补充道:“父亲甚少来我院子,有燕娘在,就算发现了也拿不了你怎样。就信我一回,如何?”

  柏若风抱臂摸了摸下巴,见满脸不愿的段重镜看向他,一副让他拿主意的模样,不禁乐了,“方才在客栈义愤填膺说不惧强权的人是谁啊?你的命,自己拿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