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前没有这样的例子,毕竟外男不宜入宫,就是姑侄亦要避嫌。皇后召的又从来只是段公良而已。没见过皇后几面的段轻章愣了愣, 不知道段公良的用意,他征求着意见:“父亲,我当真可以去吗?”

  段公良眸中闪过精光,肯定道:“当然可以。许久不见, 你姑姑必然想你了。快快随为父入宫。”

  然而事实与段公良说的并不一样。段轻章坐在下首。隔着珠帘, 看不清面容的皇后沉默坐在上首,她与段轻章之间隔着段公良。

  自见面时, 皇后问了他的名字后,三人便这样像哑巴一样坐着。身为晚辈, 段轻章不敢轻易先开口。

  还是皇后打破了死沉的寂静,“今日, 兄长为何有心思带孩子入宫了?”

  皇后是老来子, 因此段公良与皇后的年龄相差略大。段公良皱巴巴的脸展开来,他摸着胡子大义凛然道:“做侄儿的怎能不认得姑姑。况且娘娘小时候还抱过他呢, 轻章说想姑姑了。隔了十多年,也是时候该见见,臣便带他入宫探望娘娘。”

  段公良的说法与哄段轻章来时截然不同,然而段轻章是不会在此时打自己父亲脸的。

  眼看皇后把视线移到他身上,段轻章被父亲这口谎言弄得坐立不安,一时不知看哪,总之是万万不敢与皇后对视。

  幸好皇后没有多问。

  然而段公良还在说着:“转眼时间过得真快啊。如今臣老了,不中用。好在轻章如今在上书房做太子侍读,幸得殿下信任,日后能替为兄为南曜再尽一份力气。”

  皇后淡淡道:“是么?”

  她的一句平淡无奇的接话,却让段公良双眼发亮,寻到了希望。他受宠若惊地絮絮叨叨道:“是啊!我儿未来成就必定不在吾下,想当年,为兄背井离乡来到京城,连中三元,正是有先帝赏识……”

  殿内安静,一时只有段公良的剖白,字字句句都在回忆着辉煌的往事。

  感觉到皇后的视线在身上扫过,段轻章如被针扎,只能用礼貌客气的笑容伪装自己。他不知道以往父亲和皇后娘娘的叙旧是否这样枯燥尴尬,只是此时觉得自己很是多余。

  或许,他就不该跟来的。

  不过好在,只是来坐一会儿叙叙而已,想必很快就能回去了。

  “段公良,本宫没兴趣听这些。”皇后打断老人的回忆,直呼兄长大名。

  段公良面上的神色从被打断的尴尬,过渡到紧张。他起身行了一礼,眼角余光落到一直低头不言的段轻章面上,“娘娘,今日天色不早了,不如……”

  皇后的声音清冷如寒冰,“想走?”

  段轻章隐隐感知到两人间充满火药味的气氛。

  只听皇后道:“你以为把他带来,自己就能逃过一劫了吗?”

  段公良面色铁青,立在原处,屏息看着皇后娘娘在帘子后起身,撩开珠帘。

  那是一张很美的脸,若天上神女下凡。尽管一身素衣,也掩不住眉眼裹了雪般冰冷与艳丽。她与段公良岁数差的有点远,都快能做段公良女儿了,因此两人看起来不像兄妹,倒像父女。

  皇后走到离两人几步距离的地方,立住了。

  段轻章回头疑惑看向浑身颤抖的父亲。

  他那被两朝皇帝倚重、在他眼里强大睿智的父亲,此刻竟在胞妹面前,露出了疲惫苍老之色。甚至于,他后退的一步隐含着怯懦。

  空荡的内殿,几人小如蝼蚁,然而蝼蚁间也存在着等级。

  皇后与之对视,忽而嗤笑一声,若未出阁的女孩般笑得天真又残忍,“兄长,你在怕我?”

  “害怕到把他带来,觉得我会在乎个小孩?”她的眉眼被阴翳一点一点地吞噬,笑意转瞬而逝,“可惜十四年前我就死了,死人是不会在乎脸面的,也没有良心可言。”

  她抬手,神情带上面具般变得平静冷漠,“按住他们。”

  段轻章尚且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被侍卫按倒在冰冷的桌面上,双臂死死扣在背后。

  情势陡然急转,他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可看形势肯定是不好的发展!段轻章心脏狂跳,咚咚敲击着贴着胸腔的桌面。

  他听见叫声,费力扭头,惊恐地看着年迈的父亲被侍卫毫不留情按倒在地,连忙向皇后求饶道:“娘娘手下留情!”

  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与皇后的平静截然相反,段轻章眼睁睁看着段公良仿佛一下子被抽去所有理智,在长乐宫中用嘶哑的嗓音毫无顾忌地破口大骂:“段棠!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你以为你这个骚`货凭什么能入主中宫?没有我没有段家你就是屁!你这个彻头彻尾的疯妇、贱`人!我是你哥!我是你哥!你敢动我,我要把你碎尸万段!”

  眼前这个用恶毒话语诅咒着皇后的老头,当真是他父亲?段轻章瞪大了眼,看向段公良的眼神很是陌生,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在做梦。才会看见父亲撕破彬彬有礼的儒相面孔后的丑陋模样。

  皇后对段公良扭曲的面孔和脏话熟视无睹,她冰冷若毒蛇的视线移了过来,缠绕上段轻章的脖子,叫他呼吸冰冷,身体麻木。

  段公良还在那疯狂挣扎着,辱骂着。段轻章强撑着左耳进右耳出,小心抬眼看眼前人道:“皇后娘娘,我父亲身体状况每况日下,神志不清,请您千万莫与他计较。侍卫们下手没个轻重,老人家受不住。若有什么责罚,我替了便是。”

  这话似乎在皇后意料之外,她莲步轻挪,走了过来,抬起手,冰冷的手落在段轻章脑门上,轻若无骨。段轻章起了一身冷汗,脑袋若有千斤重,就怕这手直接把他脖子扭了。

  “好孩子,当真是个无知无畏的好孩子。”他听到皇后叹道,“哪怕知道自己父亲如此不堪,还肯为他求情。你倒是孝顺。”

  然后下一刻,皇后毫不留情地揪住他的长发迫使他仰起脸,看向段公良的方向,“只是你父亲的罪孽,合该他自己受去。”

  段公良的脑袋被侍卫揪着,砰砰往地上砸了两下,热血翻涌而出,他痛呼一声,晕头转向,那叫骂声便停了。

  皇后的贴身宫女不知从哪里端出一碗漆黑的药来,那苦涩味道飘得很远。眼冒金星段公良闻到那碗药的味道反应激烈,挣扎得更加厉害,发出凄厉的哀叫,却被侍卫全数按下。

  “住手!快住手!”段轻章甚至能听到老骨头挣扎时嘎吱嘎吱响的声音,可见段公良有多排斥和恐惧那碗药。他面露不忍,急急看向皇后,“那是什么?娘娘,你要给我父亲喂什么?”

  皇后娘娘但笑不语。

  虽不知道是什么,可是看皇后的笑容和段公良的疯狂挣扎,段轻章猜出那是什么不好的东西。

  在他眼里那碗药简直和毒药无异。他不能眼睁睁看着父亲受罪!

  “娘娘,皇后娘娘,念在往日养育恩情上,求求你放过父亲,哪怕他做错过什么,他只是一时糊涂……”

  然而不管段轻章是以感情哀求,或是各种求饶,皇后都无动于衷。

  “一时糊涂?童言无忌,本宫便当你说笑了。”她唇角含着讥讽的笑来,甚至还有心情谈笑般道:“放心吧,你父亲死不了。”她一下一下抚摸着段轻章的后脑勺,柔声道:“本宫会让他活着,活着受够人间所有的痛楚。”

  段轻章彻底慌了。此刻他忽然想起方才皇后唯一一次回应,是因为段公良提到了太子。他顾不得考虑更多,刚想到太子就立刻出言叫道:“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