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下人们把热腾腾的菜一盘盘端上来,放置在桌面上,又鱼贯而出。

  “这不是等你吗?主子还躺着,客人怎么能自己先用餐。”柏若风拿起筷子,刚要大快朵颐,见方宥丞傻坐在床边。顺手把筷子塞对方手上,他想了想,看向想要留下伺候的春福,“你也出去,等会我喊你你再进来收拾。”

  太子醒了,春福就不想听柏若风的了。他眼神殷切望向面色苍白阴沉的方宥丞,方宥丞没有回他一眼,冷漠吐出一个字:“滚。”

  春福知道自己这遭是闯了祸,如果他不喊皇帝过来,说不定主子也不用白受十棍。

  可往前数年,若不是他把皇帝喊来救人,主子早就不知道死皇后手里多少回了。他有些委屈,失落地往外走着。

  柏若风自顾自吃着饭,忽然问:“殿下,这东宫里有你的人吗?怎么你受欺负的时候没一个人出来求情。”

  仿佛被警醒般,春福浑身一抖,转身想表忠心。然而看到的是太子殿下面无表情的脸,以及柏公子似笑非笑看透一切的眼神。他听见太子道:“没有。春福是父皇的人。”

  再呆下去,怕是小命难保。春福假装听不到,连忙出外去了。

  方宥丞说那话是故意敲打春福。此时顿了顿,再开口,才是给柏若风解惑,“他存在的唯一作用,就是喊父皇过来。”他嗤笑一声,“好保我不死。”

  外人都走了。柏若风飞快动着筷子,安安静静吃着,时不时给方宥丞夹几筷子菜。

  角色好像倒转了过来,先前在醉仙楼是方宥丞给柏若风不停夹菜,现在换成柏若风给方宥丞夹菜了,只是二人于醉仙楼上闲适快乐的时光好像一下子就从指间溜走,剩下的一时只有沉默。

  柏若风倒是不在意,他还能开玩笑问:“太子殿下,现在还想杀我吗?杀了我可就没人给你夹菜了。”

  方宥丞沉默半晌,眸色复杂,他闭了闭眼,小声道,“对不起。”

  “就知道你舍不得。”柏若风得意洋洋,“我这么能陪吃陪玩陪聊的好伙伴,天下间哪还能找出第二个啊。”

  “是。”方宥丞认认真真应了一声,抬起筷子默默扒饭。他胃口不是很好,勉力喝了一碗粥就吃不下了。反倒是柏若风胃口出奇地好,吃东西吃得津津有味,仿佛在享用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

  方宥丞本已经放下筷子,看了柏若风一阵子后,被他带起了胃口,没忍住多吃了两口。

  饭后,柏若风喊人来收拾了桌子,沏了两杯茶,端了糕点和切好的水果上来。方宥丞捧着热茶,好像心底都被捂暖了,没了那些暴躁愤怒的负面情绪,只觉得心底一片晴空。他看着柏若风指使下人做这做那,没忍住笑道:“你像在自己家一样。”

  他本是玩笑,没料到柏若风好整以暇反问:“你邀请我来的时候,可是说尽管把东宫当家的。这么快就忘了?”

  方宥丞……方宥丞方才还真忘了,然而他嘴上不承认,还不断找补:“我没忘。我是说,你做得特别好。嗯,继续保持。”

  柏若风哪看不出他的尴尬,只笑而不语。他慢条斯理给人和自己续了茶。

  等下人都出去,他方才问道:“你为何不和皇后解释清楚?强抢民女可是大罪,我们没做过的事情,为什么要认?”

  其实他真正想问的是,为什么方宥丞宁愿激怒皇后,都不愿意给自己证实清白。

  方宥丞又怎么听不出潜在的意思,他缓缓咽下一口暖茶,吐出口浊气,“难道我说了她就会信吗?”

  这样想可不行!柏若风端坐起来,显然不支持这个观点,他靠近方宥丞道:“你没试过,怎么知道她不信呢?”

  “你怎么知道我没试过呢?”方宥丞摇摇头,苦笑道,“从小到大,我试过无数遍了。她受过刺激,神志不清。无论怎么解释,始终只相信她觉得是真相的‘真相’。和她解释,多费口舌而已。最后该如何还是如何。”

  原是如此。柏若风若有所思,最后都只能化作一句疑问:“她不是你亲生母妃吗?”

  “她是。”

  于是房间里陷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默。

  柏若风欲言又止,他想安慰人,只是他两辈子都家庭美满,说出来就不是安慰,反而成炫耀了,所以不好开口。

  方宥丞腰臀受了十棍,喝完茶水,他像乌龟一样挪动,慢吞吞趴在枕头上。

  在这静谧里,他出于某种自己都理不清的诉说欲,主动问坐在床边的柏若风:“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练武吗?”

  柏若风歪着头,顺着问下去,“为什么?”

  柏若风眼看着方宥丞在枕头下摸了摸,竟掏出一把匕首来,拔开,刀刃闪着光,看着很是锋利。他惊得后仰:“你这人还真是……腰间缠软剑不够,枕头下还放匕首?”

  “安全,安心。”方宥丞把匕首塞了回去,心满意足抱着自己的枕头,侧躺着看自己的小伙伴,半张脸陷进枕头里,叙述时面色平静,“我小时候睁眼,经常看到她站在床头,就那样默不吭声地看着我,想要杀了我。有一次,我是在睡梦里被掐醒的……事后她又抱着我道歉,哭着求我原谅。不过她的泪水做不得数,下一次依旧如此。”

  皇后竟然已经疯成这样了。柏若风哑然失语,看着方宥丞平静的侧脸。也不知是不是他心理原因,现在怎么看方宥丞怎么像看个可怜娃。

  “她爱我是真,”方宥丞眼神晦暗,情绪复杂。他闭了闭眼,把脑袋埋进枕头,“恨我,也是真的。”

  她为什么会这样?柏若风瞧了半晌,都没有把这话说出口。

  他觉得现在的气氛很不错,但是再问下去,怕是要迫使方宥丞自剖旧伤疤,回想起一些不好的东西。于是他把话吞进肚子。今天已经经历够多了,不适合说起这些。

  柏若风想了想,他擦了手,忽然坐到床上掀起被子,拍了拍方宥丞侧腰,“躺进去点。”

  乍一听这句话,完全没料到对方如此反应的方宥丞迷茫地看着他,“你不回府吗?”

  “这么晚了,你要我一个人骑马回去?”柏若风佯怒,又轻佻地拍拍他侧脸道,“殿下,麻烦给我腾点位置。这都好晚了,我守着你半天没休息,累得慌。”

  词穷的方宥丞默默往里挪了挪位置。

  柏若风熄了灯,除了鞋袜躺上来,睡在了外侧,以一种最普通的仰躺姿势。

  其实他并不如何习惯和人同睡。柏云起七八岁才分床。而他自能说话开始,就毅然推开父母,坚持要自己一床。

  但是在这个夜晚,只是兴起所至。

  大概是,纯粹觉得这个小孩有点爹不疼娘不爱的可怜,睡个觉都不得安心。柏若风不觉得自己能一下子毁天灭地地改变些什么,只是单纯地想,起码也让人睡个安心觉吧。

  两人都没说话,夜色越发浓厚。

  方宥丞一时半会睡不着,清晰感知着被子里另一半温暖传过来。他亦从未和人这般亲近过,更不敢亲近宫中人。方宥丞没忍住,抬眼往边上看去,黑暗里依稀能看到窗外透过来的烛光,只能照出那线条利落干净的下颌。

  过了会儿,柏若风侧过身来,和他面对面。

  他们都看见彼此的眼睛,在黑夜里,映着窗外的月光和烛光,分外的亮,亮得能透过皮囊看见灵魂般灼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