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孰为天意?明空看着眼前的灵塔,良久,他阖了阖眼,面色安宁,低声念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柏若风次日一早就去宫中拜见皇帝。

  此次前来,他有听到传言说皇帝是忌惮四镇大将军权盛,因此才把他召来京中,名义上是做太子侍读,实际上是做质子。他做好了被为难的心理准备。

  然而入京后,柏若风才发现事情与他所想有所不同。首先是除了出身镇北侯府的他,其他三位大将军并无子嗣入京。

  然后便是这位皇帝陛下……

  维持着叩拜礼的柏若风等了又等,都没等到那句‘平身’。他忍不住抬头,看了始终无声的皇帝一眼,才发现对方在桌上绘画,一笔一画,端得认真细心。

  皇帝保养得极好,看上去与柏若风那豪放不羁的大老粗父亲完全不像同龄人。他留着胡子,五官俊朗,精神很好,身形挺拔消瘦。

  笔杆碰到笔船发出轻微响声。柏若风意识到眼前的皇帝在提醒自己,迅速低下头去。却听皇帝淡淡道:“这么急着低头作甚?朕又不会吃了你。”

  脚步声越来越近,一双干净的靴子出现在面前,皇帝命令道:“抬起头来,看看朕的画如何。”

  “陛下恕罪,臣冒犯了。”柏若风摸不准皇帝性格,先为自己方才的打量认错,再抬起头来。

  只见面前被皇帝展露的画卷犹有湿痕,画中一位持伞女子回眸看着画外人,冷清的眼眸与鬓边的簪花色彩对比鲜明。可见虽是位美人,也是个不好惹的冷美人。

  柏若风认出了画中人是昨日在护国寺见到的‘皇后娘娘’,只是当时她身着华服,珠围翠绕,与画中人相似的一点是面上都无笑容。

  柏若风笑了笑,露出两颗虎牙,帅小伙平添了股天真赤诚的蠢萌。他举起大拇指坦诚赞道:“陛下画得极好!画中仙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陛下画技高超,托陛下的福,今日臣才得见仙子一回。”

  皇帝如愿听了夸赞,没绷住唇角,仰头大笑几声。

  他把画卷仔细收好,完全没有和柏若风解释画中人身份的意思,语气明显缓和亲近许多,“起身吧。你便是柏望山家的小儿子?明空大师说你有能臣之相,朕才召你入宫。今日起你便去上书房,与丞儿一起读书。希望你以后就像你爹一样,”

  可算喊他起来了!跪得腿都麻了。柏若风闻言赶紧起身,起身时甚至能听到维持跪拜礼姿势久了的骨头嘎吱嘎吱响。他正活动着肩膀,皇帝忽然抬手拍在他肩上,吓了柏若风一跳。

  柏若风抬头,看见皇帝笑吟吟的面庞,“好生辅佐太子。”

  柏若风迅速拱手回道:“臣遵旨。”

  “嗯。”皇帝满意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柏若风乖乖站了会,肩上的手还没收回去,柏若风只能陪皇帝一同站着。

  过了会,皇帝终于收回了手。柏若风心想面也见了,马屁也拍了,嘱咐也嘱咐完了,正想告退。又听皇帝忽然道:“昨日,你和丞儿在护国寺后山不打不相识了,对么?”

  那家伙去告状了?!

  柏若风迅速反应过来,正要下跪告罪。却被皇帝单手拽住小臂,“不用跪,你比你爹胆子小多了,动不动就跪。”

  若不是身份悬殊,柏若风本就没动不动就跪的癖好。他得了命令站直身,垂眸看着皇帝下半身,呈现出乖巧恭敬之态,口中告罪,“陛下恕罪,昨日臣不知那是太子殿下。若是知晓的话……”

  皇帝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背手而立,“知道又如何?丞儿被惯坏了,如今京中无人敢撄其锋芒,他连朕的话都不爱听。让你去做伴读,可不是要让你和其他人一般做他奴才,朕希望,”他看向身量尚且没有他高的柏若风,加重了语气,“你能做丞儿朋友。”

  朋友?以皇帝的身份,怎么会突然主动让大臣之子来和自己宠爱的太子做朋友?柏若风反应极快,立时拱手,大惊道:“臣惶恐。”

  与此同时,他回想刚刚皇帝的话。原来他会被召来京都当真和那秃驴有关!柏若风心里不屑啧了声:怎么哪都有和尚的影子。他虽是意外来到此界,可是明空却的的确确在推动着一切。

  见柏若风面上迷茫和惊慌不似做假,皇帝端详面前满眼懵懂的少年一阵,神情越发凝重,暗道这人莫非也跟他父亲般一根筋?看着还有点憨。

  于是不得不说得再明白些,皇帝长叹一口气,踱步时,碎碎念道,“你父亲说你文武双全,自小对读书就有一套自己的法子。太子爱武,你出身镇北侯府,和他定然兴趣相投。只可惜吾儿顽劣,不喜念书,朕这天天被师傅们烦的啊,操碎了心。就希望有个人能让他对读书多点兴趣。”

  原来皇帝真正想说的是这个。柏若风若有所思,天子一言九鼎,不管眼前这位陛下出于什么考量,既然没有责备他昨日的作为,就证明这种程度没碰到皇帝底线。

  对于未来和那位太子殿下的相处方式,柏若风心里便有了数。

  他原本便想接近太子,看看这还未成长却让护国法师如此担忧的雏鹰到底长什么样子。柏若风以谦卑之势拱手道:“臣领命。”

第17章 再遇

  为了表示看重,皇帝特地让身边伺候的总管公公领柏若风去上书房。一路上,这位童公公为柏若风简要讲述情况。

  按例来说,每位皇子能配一位侍读,在上书房一同上课。然而当今陛下膝下唯有一子,情况特殊了些。陛下担心太子孤单,特意选了几个高官尊爵家中的同龄子弟来做太子侍读,于是现在上书房呈众星拱月之势。

  童公公把人领到上书房门口,没想到上书房此刻关着门,里头安静得很。柏若风问,“童公公,今日休息吗?怎么看着大家都不在?”

  “不该啊。”童公公算了算日期,纳闷得很。

  柏若风十分高兴,一锤掌,“既然今天大家都不在,那我明天再来吧。”他说着转身就想回去。

  这难道也是个不爱读书的主?陛下口谕可是让他把人带到上书房啊!未免交不了差,童公公一急,拉住撒丫子想跑的少年,“小公子稍后,来都来了,进去看一眼座位吧。”

  柏若风眨了眨眼,抬手示意他走前边,“公公先请。”

  这位小公子当真懂礼貌。童公公嘴上谦虚,心里美得很。他走在柏若风侧前方,引着人向前走去,自然而然抬手推开门扉。

  精雕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童公公推了一下,感觉到阻力,正想着里边是不是锁着了。没看见身后的柏若风挑了下眉,已经迅速后退两步。

  童公公一鼓作气用力推开木门。只听‘哗’的一声,水自上而下倒了童公公满身。末了,空木盆砸下来,掉在地上,旋了半圈,停住了。

  童公公愣了半晌,身后的柏若风悄悄抬袖挡了挡鼻尖。童公公后知后觉嗅到身上的馊味,尖叫一声,“是谁——”

  “童公公,大惊小怪些什么?”熟悉的声音在房内懒洋洋地响起,轻而易举压下童公公即将爆发的尖利嗓音。

  柏若风寻声看去,果不其然见到昨日山间竹林被他踹下坑去的少年郎,一身明黄太子服,明明是温暖的色泽,却硬生生被少年的容色带着变冷了几分。

  童公公见是方宥丞这小霸王,当即便彻底哑了火,嘴巴悻悻闭上,“是太子殿下啊……”他抬手闻了闻衣袖,几欲作呕,再忍受不住身上的味道,风风火火冲出门去。

  待童公公走后,上书房里响起压低的哄笑声。

  噫!柏若风皱着眉捂鼻跨过门口那摊水,进门扫视一圈。没见教书的师傅,倒是见门内九套桌椅呈九宫格的局势摆放,侍读们有默不吭声静坐写作业的,也有几个哄笑着的,位置基本都坐满了。

  正中间的太子殿下长了张欠揍的脸,抱臂而坐,身子往后靠在椅背,双腿自然伸直,越过书桌,靴子踹在前方的空椅子上。凤眼上下打量柏若风一番,眉眼嚣张,“啧,真可惜。”显而易见,那盆馊水哪怕不是他弄得,也是他授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