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许久, 鹿厌再次踏入鹿家大门,或因今日是冬至的原因,鹿家一派喜庆祥和, 甚至在鹿厌出现时,还有家仆为他带路, 引领着他朝家宴而去。

  可这样的待遇前所未有,哪怕是生母在世时,也从未如此。

  鹿厌心中虽有不安, 但为了见师哥,他唯有不断深入鹿家, 直到听见欢声笑语渐近, 他的脚步慢慢放缓。

  家仆见他忽然顿足原地,疑惑转身看去, “公子?”

  鹿厌皱眉问道:“为何我没听见师哥的交谈声?”

  家仆微怔,闪躲着他的目光,朝家宴的方向看去,“或许,客人在别处,里面人多,公子还是亲自去看看。”

  但鹿厌显然不信此言,若是细听,他还是能轻而易举分辨师哥的声音。

  不过转念一想, 区区家宴竟也能座无虚席,倘若鹿家想要动手也非易事, 思索片刻后, 他选择抬脚跟上家仆的脚步,直至来到一处月洞门前。

  家仆抬手止住他的脚步, 行礼道:“公子,宴席中有不少朝臣家眷,还请公子将身上之物暂交下人保管。”

  鹿厌拿出玄尾扇给他看,“我只有一扇子,这应该能带进去吧。”

  只见家仆将扇子拿过,稍作检查后,脸色有些为难道:“公子,此物乃铁制,若带进宴会,旁人见之岂非被人嘲笑不够风雅,恐不能给公子带进去了。”

  他边说边将玄尾扇交给身侧的护卫,动作之快,叫鹿厌拦都拦不住。

  鹿厌不满道:“区区扇子......”

  家仆打断说:“公子可还要见师哥?”

  话落,鹿厌无言以对,心想着快些见到师哥,将人带离鹿家,免得贻误后起是非。

  无奈之下,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玄尾扇被藏起,在家仆不屑的眼神中甩袖离开,朝着宴席而去。

  未料刚踏入院子,便瞧见鹿凯迎面走来,锦衣华服,满面春风,靠近时还能嗅到他身上的酒气。

  鹿厌想绕过他直接进宴席,奈何被鹿凯伸手拉住,“等等,谁准许你进去的?”

  闻言,鹿厌甩开他的手,“是你们家请我前来的,我要见师哥。”

  鹿凯冷笑两声说:“今日这虽是家宴,但宴中却有女眷,你若进去胡乱说话,岂非毁了女眷名节。”

  “那我师哥呢?”鹿厌愠怒道,“或者你去告知师哥我来了,那我不进去也罢。”

  鹿凯见他生气,倒是不紧不慢,派人取来酒水优哉游哉喝着,“如实告诉你吧,你师哥不在里头,他方才酬酢贪杯,眼下在房中歇息,你直接去见他便是,这宴席就不必进去了。”

  得知师哥喝醉,鹿厌也不留恋在此,隔着屏风随意扫了眼喜气洋洋的宴席,朝鹿凯问道:“带我去见师哥。”

  鹿凯听闻他吩咐的语气,斥道:“你敢命令我?”

  鹿厌道:“若你不带路,我能让这宴席变作明日的丑闻。”

  鹿凯脸色微变,凝视他半晌不语。

  经历上次在客栈被打后,鹿凯回来便将此事告知了父亲。

  前不久他去书房找父亲,在门外偷听片刻,才得知鹿厌的本领远不止于此,他万万没想到,看似瘦削好拿捏的鹿厌,竟能十步杀一人,将派出的锦衣卫全部解决。

  这等本事,放在整个京都无人能及。

  所以此刻听见鹿厌威胁时,鹿凯有瞬间背脊发凉,并且相信他能说到做到,只因父亲曾言这位师哥于鹿厌而言十分重要。

  今日见到鹿厌为此人出现,倒是印证了父亲所言。

  沉默良久,鹿凯知晓大局为主,只能压着怒气,带着他离开宴席,朝着后院而去。

  两人前后绕过几道长廊,鹿厌看着前去的方向莫名熟悉,脚步也渐渐放缓,盯着鹿凯坚定不移的脚步,心头涌上一阵不妙。

  鹿凯走着走着,感觉身后没了脚步,他转头回看,发现和鹿厌拉开了一段距离。

  他望着站在长廊中央的鹿厌问道:“走啊,不想见你的师哥了?”

  鹿厌纹丝不动,“这是去娘亲厢房的路。”

  鹿凯左右看了看,冷哼了声道:“是啊,所以你不随我去了?”

  鹿厌眉头紧锁,试探说:“师哥不在鹿家,你想骗我。”

  鹿凯眼中闪过一丝慌张,面不改色从怀中取出备好的书信,朝他扬了扬道:“猜到你会这么说,所以父亲将此信交给我,你自己看看吧,这是不是你师哥的笔迹。”

  说罢,他将模仿的书信丢出,信纸滑至鹿厌前方。

  鹿厌朝前走去两步,弯腰将书信捡起,看着上方熟悉的字迹,神情愈发凝重。

  他冷眼和鹿凯对视,“师哥既是宾客,为何安置在杂草丛生的院中?”

  鹿凯仿佛听见笑话般,反问道:“鹿厌,你是不是多年不在府中,忘了府里的规矩?”

  他指着宴席的方向,毫不留情嘲弄道:“你将此人视作家眷,但你的身份如何,自己不是心知肚明吗?今日府上哪位来宾不比你们贵重,就凭他一个江湖中人也配住在客厢?”

  “鹿凯!”鹿厌拔高声道,“你对师哥放尊重些!”

  可鹿凯置若罔闻,态度轻视问道:“所以你到底走不走。”

  鹿厌看了眼手里的书信,珍重收在怀中后抬脚跟上,朝那充满噩梦的厢房走去。

  少顷,鹿凯在厢房门前停下脚步,转身朝数尺外的鹿厌看去。

  他自上而下扫过鹿厌,嗤笑道:“你站这么远作何?”

  鹿厌站在廊下,越是靠近厢房,思绪便愈发紧绷,浑身毛骨悚然,呼吸变得急促。

  许是对此地产生恐惧,他克制不住情绪,有些生气道:“你明知我不愿靠近这里,却还将师哥安排在此,目的又是为何?”

  鹿凯在心中感慨一句他有脑子了,嘴上却催促道:“家中厢房有限,你若是不信,离开便是,何必随我前来一探究竟,反正你的师哥又不会和你娘一样死在这。”

  鹿厌怒视他,“你闭嘴!”

  鹿凯神情带着厌恶,瞧见鹿厌不敢上前,他便愈发笃定此计可行。

  他的余光往院墙瞥了眼,随后抬手将厢房门推开,与此同时,竟听见屋内传来隐约的咳嗽声。

  那声音一听便是年迈的长者发出,不过只是咳了两声,若是常人恐难以分辨。

  但鹿厌耳力敏锐,他能清晰听见咳嗽声,或因身处此地失了警惕心,又或思念过切,竟失了心细,听闻声音便拔腿朝厢房冲进去。

  然而,屋内除了一具棺木在其中,别无所有!

  窗外见一抹身影闪过,鹿厌倏地转头看去,明白被人欺骗的瞬间,“嘭”的一声,厢房门被鹿凯无情阖上,扬起屋内满地积灰。

  刹那间,幼年可怖的噩梦再次卷席而来,惊得鹿厌下意识转身逃跑。

  “鹿凯!开门!鹿凯!”鹿厌剧烈地拍打着门,惶恐扭头看向屋内静静摆放的棺材,双眼吓得通红,浑身冒出冷汗,愈发用力拍着堆积灰尘的房门,“鹿凯你放我出去!我要见师哥!鹿凯!”

  鹿凯站在屋外,拍了拍手里的灰,余光瞧见府中老仆上前,站在一侧哆嗦着不敢说话。

  他们无视鹿厌的恐惧,听着鹿凯用当年的话术恐吓道:“不如你去打开新棺材看看,或许你师哥就在里头躺着呢,你当年不正是这般找到你娘的吗?”

  说罢,嘲弄的笑声响彻院子,鹿厌听着这番话,如同置身年幼之时,所有的惧怕如潮水将他淹没,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窒息,不出片刻脸色逐渐发白,冷汗涔涔,只能更加用力拍着房门,语无伦次地呐喊求救,完全失去了理智。

  “鹿凯!我求求你了!我求求你!我害怕!我害怕!鹿凯!”哽咽的呼救声回荡在厢房中,屋外的老仆听着满心愧疚,却无可奈何。

  因为一旦求情,作为下人只有死路一条。

  “鹿厌,你不是想知晓引你前来的目的吗?”鹿凯得意笑道,“告诉你吧,那日你以下犯上对本少爷动手,父亲得知后派人试探你,好巧不巧,发现你与谢时深苟且,才会有了今时今日。”

  他慢悠悠走在廊下,续道:“如今朝中局势如何你未尝不知,谢家迟迟不肯交出兵权,东宫无主,睿王德才兼备,却对父亲百般防备,你身为鹿家人,为了鹿家牺牲又何妨?”

  鹿厌双手发疼,却仍旧不停歇地拍打,额头布满细密的冷汗,得知自己和世子的关系被误会,声音颤抖地哀求,“我从未与世子一起!求你放我出去!鹿凯!你开门!”

  他真的害怕这间阴森的厢房,尽管这具棺材是新的,尽管屋内并无异味,可他仿佛见到当年的棺木,嗅到尸体散发的腐臭,让他难以摆脱年幼的噩梦,彻底深陷在幻境中。

  鹿凯置若罔闻,负手离开道:“有没有苟且一事,等谢时深出现便知,若你无用,里面的棺材便是你的归宿,当是鹿家赏你的了。”

  皇宫御寝殿前,太医悉数从殿内走出,行至殿外三人跟前躬身见礼。

  未等太医开口,杨承希先扑了上去,握紧他的手问道:“太医快说!我父皇的身子如何了?!”

  寒风中,太医抬袖抹了把汗才道:“禀两位王爷和世子,陛下眼下已无大碍,只是......”

  杨承希神色着急,像做错了事,声音颤抖问道:“只是什么,你倒是说啊!”

  太医无奈摇头,用力拨开他的手,后撤一步,带着太医院的众人纷纷下跪,沉重说道:“臣等无用,陛下此次中毒龙体受损,脉象微弱,虽有一线生机,可终究要看天命。”

  言外之意已了然于胸,杨承希下一刻直直朝地上跪去,双手捂脸,喃喃自语道:“都怪我,都怪我没叮嘱好,若非我昨日贪睡,将伺候父皇之事交由旁人,又岂会让父皇被人下毒,让太医们为此折腾两日......”

  一旁的杨奉邑挥手,示意宫女太监退下,留下一众朝臣在身后。

  他抬脚上前安慰道:“离王莫要自责,父皇乃天命之子,必有老天爷垂怜,太医也说了,父皇并无大碍,只需苏醒便一切安好,你且回去好好照顾父皇才是。”

  太医点头道:“是啊离王殿下,陛下如今只是陷入短暂的昏睡中,若细心照看,想必、想必健朗如初。”

  劝慰的声音渐小,其实众人心知肚明,老皇帝这次意外中毒后,本就病弱的身子不堪重负,能否躲过此劫仍旧是个迷。

  若能醒来,必然要面临立储之事,若不能醒来,恐怕这天是要变了。

  杨承希仓皇转身,跪着来到杨奉邑脚边,苦苦哀求道:“皇兄!皇兄!我、我不想留在寝宫,要不你陪着我,陪着我一同照顾父皇吧!我害怕、害怕又生事端!求求你了!”

  然而,却听见杨奉邑无奈叹道:“唉,并非皇兄不愿出手相助,只是,命你御前伺候乃父皇之命,容不得旁人插手,若父皇醒来,瞧见本王在寝殿内,只怕父皇生疑。”

  他后面的话说得委婉,如今立储乃头等大事,朝臣原以为杨奉邑势在必得,不料老皇帝因太子之死病倒,时至今日,也只让不受宠的杨承希伺候,立储风声变幻多端,众人一时拿捏不准老皇帝的心思。

  但万万没想到,昨夜老皇帝忽地出现口吐白沫之状,杨承希急召太医院进宫,经过一天一夜的抢险后,老皇帝也只是保留了一口气。

  杨承希不惜朝杨奉邑磕头,声泪俱下道:“皇兄!我求求你了!父皇此前最是信任你了!他平日在我面前也常夸你好,父皇病倒后,便只召见过傅国公,那日父皇在国公面前称赞你许久,皇兄你不能将我弃之不顾啊!”

  话落,众人将头垂得更低,当作听不见此言。

  杨奉邑眼中毫无波澜,脸色略显为难,偏头朝谢时深看去,示意他来劝劝人。

  谢时深本想拒绝,奈何杨奉邑向他投来数次目光,看似让他劝人,实则逼着他在百官前站队睿王府。

  只见谢时深走上前,行至杨承希身侧,垂首道:“离王不必担心,睿王得知此事后,已在宫中加派人手,绝不会再生事端。”

  杨承希趴在地上,手里还拽着杨奉邑的衣袍不放。

  杨奉邑见天色不早,转眼扫了圈静候的百官,笑了笑道:“陛下既已无碍,今夜又是冬至,诸位便散了,早些回去陪陪家人。”

  话已至此,众人连忙行礼告退,不敢多作逗留。

  不出片刻,宫殿前的人影寥寥无几,杨承希被太监强行抬进寝殿,跪在榻前等着老皇帝苏醒。

  寒风自宫门呼啸而过,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出现,侍从看着不远处的两位主子,迟迟不敢上前打扰。

  杨奉邑看向身侧的谢时深,脸上虽有疲色,眼底却是一片轻松,“方才在百官面前演得不错。”

  谢时深沉静道:“不解王爷所言。”

  杨奉邑笑了声,“到底是真的不解,还是假的不解,无人知晓,唯有你自己心知肚明。”

  “天色不早了。”谢时深道,“请王爷准允臣回府陪家人。”

  杨奉邑睨着他,眉梢微挑,“家人?”

  未等谢时深回答,他续道:“可本王听闻,你将家人遣回风歧,是担心京都有变,牵连了家人吧。既如此,又何来家人需要你陪,不如随本王过府一叙。”

  话落少顷,却只有谢时深的沉默,他用冷漠的态度将答案告知。

  杨奉邑并未怪罪,倒是不怒反笑,对谢时深道:“谢楚今,本王懒得和你们谢家逢场作戏,今夜在百官面前要你站队,只是小打小闹。”

  他逼近一步,与之对视,压着声音续道:“你想要家人,本王只要兵权,你自己看着办。”

  谢时深淡淡道:“那便各凭本事。”

  说罢他转身离去,头也不回朝谢府而去。

  杨奉邑见威胁不成,欲将鹿厌之事相告,但转念想到谢时深回去后会乱了手脚,索性将此事藏在心中,给足时间鹿家去折磨鹿厌。

  他甚至迫不及待等着谢时深拿兵权回来换人,求着他交出鹿厌了。

  杨奉邑迎着冷风往马车走去,余光见一人策马而来,转眼看去,发现来人是锦衣卫指挥使陈奇禄。

  他停下脚步,等此人行至跟前才问:“发生何事?”

  指挥使低声道:“禀王爷,那老头丢了。”

  杨奉邑倏然皱眉,欲斥责一番,却顿了顿,转而问道:“鹿常毅人呢?”

  指挥使道:“他得知那老头丢后,为表忠心自主请缨派人追杀去了。”

  话落,杨奉邑沉吟须臾,深吸一口冷气醒神,发笑道:“逃得好,若谢时深今夜不送兵权上门,为了救鹿厌,他必定会找鹿家麻烦,你带着锦衣卫守在鹿家附近,一旦鹿家出事,便送个滥杀朝廷重臣的罪名给谢时深吧。”

  他要让谢家心甘情愿献出兵权。

  疾驰的马车停在谢府前,府门随着谢时深的出现打开,先是瞧见哈秋如闪电般冲出,随后看见刘管家火急火燎跑上前。

  刘管家连行礼都顾不上,惊慌失措喊道:“世子!小鹿去了鹿家!”

  伴随他的话落,还有哈秋的狂吠声。

  闻言,谢时深脸色一变,“去了多久?”

  “数时辰了!”刘管家急道,“鹿家派人传小鹿师哥的消息,他得知后便不顾一切前去了!”

  谢时深袖下的手紧握成拳,偏头朝皇宫的方向看了眼,彻底明白今夜杨奉邑所言。

  他面若冰霜道:“他们要兵权换人。”

  刘管家意识事态不妙,着急道:“世子三思,一旦没了兵权,以如今局势,莫说小鹿,恐谢家满门难保。”

  谢时深缓缓看去沉默不语半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