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傍晚时分, 鹿厌在榻上慢慢睁开双眼,他先是神情迷茫看着床顶,之后扭头透过床幔往外看去, 却迟迟未能反应过来身在明华居,只是觉得眼帘疲惫, 却没有任何睡意了。

  耳边传来细微的交谈声,他努力集中起注意力,奈何眼皮子仍旧沉重, 唇舌干燥,全身上下仿佛散架似的, 四肢酸软无力, 但凡想起身,浑身一阵疲惫, 像泡在水里般。

  他为了听清屋外的交谈声,只能闭上双眼,竖起耳朵仔细分辨。

  屋外,刘管家将煎好的药交到谢时深手中,压低声说道:“世子,昨夜连衣被三司带走后,便在牢中自尽而亡,今日午间鹿常毅被传进宫中,不知是否会和小鹿有关, 只知出宫时脸色十分难看。”

  昨晚皇宫的一场好戏,从陈奇禄找到腰牌起便推向高/潮。

  谢时深用一枚腰牌令杨氏兄弟互相撕咬, 彻底破了杨祈修的局, 顺势了结了连衣。

  其实这枚腰牌颇有不同,并非睿王府之物, 乃是杨奉邑的私人物件,当初杨奉邑为了一睹车厢里的鹿厌,随手摘下腰牌作借口,所以非王府中人恐难认出。

  当谢时深坦言此物乃是杨奉邑所赠后,杨奉邑当即跪在圣前,费尽心思为这枚腰牌找合理的解释。

  后来老皇帝询问谢时深解释是否属实,谢时深如实交代腰牌在府中不见,导致无颜在中秋节前去睿王府赴宴,加之胞妹思乡,逼着自己相陪游玩,无奈只能爽约众人去了京郊。

  提到京郊,陈奇禄十分敏感,连忙质问他是否有人证,谢时深一字不差说出几名巡查的锦衣卫,顿时让陈奇禄哑口无言。

  不过老皇帝追问起腰牌存放何处,谢时深告知放在书房,故意提及腰牌在连衣出现后凭空消失,唯有一个来历不明的木匣在屋内。

  众人瞬间意识此事蹊跷之处,杨奉邑更是抓住机会对连衣连番发问,又说连衣前身乃东宫男侍,旋即怀疑有人居心叵测故意嫁祸,见不得自己回京,想用一石二鸟之计铲除他人。

  杨祈修闻言不负所望,对号入座再起争锋,场面热闹如市集,双方各执己见,用唾沫星子为对方洗脸,大臣们拉都拉不住。

  如此丢人之举,把老皇帝彻底激怒,斥责两人毫无规矩,命其拿出证据对簿公堂。

  正当较量不相上下时,杨承希居然背着老妪出现了!

  楚河汉界变作三足鼎立,老皇帝一看又有儿子出来趟浑水,哑然半晌不知先骂谁更能解气。

  老妪见此场面连话都说不出,好在杨承希耐心安抚,最终老妪说出木匣有一封条,原本封条完好无损,是被自己捡到后亲手撕开,从而得知其中有火铳。

  关键线索一出,杨奉邑借此呵责三司和锦衣卫办事不力,陈奇禄为保声誉连番审问连衣,场面再度混乱,文臣把有辱斯文当经书念,试图劝各位冷静,无果。

  连衣仍想靠发癫瞒天过海,不料陈奇禄手段了得,掏出绣春刀,二话不说先砍下他的手指,至此连衣老实交代一切。

  直到他欲指认杨祈修时,却被老皇帝开口止住。

  众人对老皇帝护内之举心照不宣,最终老皇帝以一句御下无方,将杨祈修禁足东宫告落。

  眼下谢时深提着刘管家给的食盒,目光沉静,望着清冷萧条的院子道:“齐消隐那厢如何?”

  刘管家道:“老六回传,他们昨夜带火铳已全部离京。”

  谢时深沉吟半晌道:“嗯,命人不必护送了,撤回来吧。”

  刘管家颔首,但迟迟不见离开,欲言又止站着。

  谢时深偏头看了眼,发现刘管家左顾右盼,明白他所想何事,“杨奉邑派来的太医还在?”

  只见刘管家连连点头,不由为此事感到头疼。。

  谢时深道:“他们既然这么执着,那便找人给我相亲吧。”

  闻言,榻上的鹿厌倏地睁眼,看着这间熟悉的厢房,不知为何,他的脑海里居然想起谢允漫昨日所言。

  ——你可曾对大哥心动过。

  他细细琢磨何为心动,如小说描述,那就是胸口出砰砰砰地响。

  是了,他现在不正是如此吗?

  适才听闻谢时深又要相亲,他的心头开始砰砰乱跳,脑海又是空白一片,不仅心乱如麻,还有点酸酸的。

  他苦恼想着,心动竟是如此不开心。

  正当他思索着,开门声将他的注意力拉回,心里却还在惦记着相亲一事。

  他分明没听错,谢时深又要相亲,所以谢允漫所说是不成立的。

  倘若谢时深心里有自己,为何在事情尘埃落定后,会迫不及待赶着去相亲呢?

  更奇怪的是,自己为何会感到失落呢?

  谢时深走进内室后,一眼便瞧见鹿厌双手捂着胸口,愁眉苦脸望着床顶发呆。

  他以为鹿厌旧病复发,疾步走到榻边落座,不停询问鹿厌何处不适。

  鹿厌被他扶起,乖乖倚在床沿,低头看了眼胸膛,用双手轻轻拍了下,干哑着嗓子费解说道:“这里总是不舒服。”

  谢时深眉头紧锁,拿开他的手,掀开衣领一看,雪白的肤色晃在眼前,除了那颗令人口干舌燥的茱萸外,别无异样。

  他意识到事态,轻咳两声,动作僵硬地把鹿厌的衣领拉上,起身倒了杯温水给鹿厌润喉,找话题道:“为何?”

  鹿厌揉了揉胸口,看着他迷茫道:“我好像心动了。”

  刹那间,谢时深以为自己听错了,蹙眉凝视着他,吸取过往的教训,却还是带着一丝期待问:“你可知心动为何物?”

  “就是......”鹿厌用掌心在胸口处快速轻拍,认真为心跳配音,“砰砰——砰砰——砰砰——”

  说完还强调一遍,“很快。”

  谢时深:“......”

  嗯,还好没抱什么希望。

  尽管如此,谢时深却还是无奈失笑,虽然拿不开窍的鹿厌没办法,却又被他这副模样安抚,心甘情愿为他沦陷。

  谢时深温声笑道:“心动而已,并非大事,命人找大夫给你再把把脉。”

  说话间,他欲起身取药,手腕突然被人拉住。

  他转头看去,只见鹿厌睁着明眸,笑着朝他摇头表示不用。

  “不必把脉了世子。”鹿厌脱口而出道,“师哥先前给我做了些内伤药,我回去吃一些就好了。”

  一听他要走,谢时深的脸色瞬间冷下来,用命令的口吻道:“不许动。”

  鹿厌掀起被褥的手顿住,疑惑看着谢时深,坐在床上一动不动。

  谢时深面无表情端起药,慢条斯理舀起,递到唇边轻吹降温后,抬眸朝鹿厌看去,冷声道:“吃药。”

  他边说边把勺子递到鹿厌嘴边,耐心等着他张口。

  鹿厌嗅到药味,不假思索张嘴,面不改色咽了下去。

  谢时深眼底掠过诧异,语气放软了些,“不苦吗?”

  鹿厌舔了下嘴唇,摇头说:“喝多就不苦了。”

  谢时深舀起药汤的手颤了下,但并未影响他喂药的动作。

  “来,张嘴。”他温声细语哄着,“吃完药喝点牛乳。”

  鹿厌听话张嘴吃药,随口问道:“世子,为何要喝牛乳?”

  谢时深道:“长身子。”

  他实在不敢想象鹿厌被丢到墙角的画面,一个能轻轻松松杀光锦衣卫的人,却能忍辱负重被人伤害。

  鹿厌听闻喝牛乳长身子,莫名咯咯笑了两声,像是忘了别人给自己带来的内伤,漂亮的脸蛋上找不到丝毫埋怨,随心所欲显露自己的情绪,笑容不掺杂任何杂质。

  谢时深唇角噙着浅笑,耐心听完他的碎嘴才喂下一口。

  其实谢时深无法理解一事,倘若鹿厌在鹿家历经过黑暗,为何性情不受丝毫影响?

  倘若这位“师哥”教导他一切,无微不至照顾他,为何心甘情愿放他回京冒险?

  这位“师哥”到底是何方神圣?

  在谢时深沉思时,突然一双手握住他端碗的手背。

  随后见鹿厌举起他手里的碗,借着他的动作,把药一饮而尽,放下时咂了咂嘴,回味着甘甜,朝谢时深咧嘴一笑,“世子,喝完了”

  谢时深捡回思绪,拿出帕子为他擦拭嘴边的药渍。

  收拾好一切好,鹿厌掀开被褥,挪着身子便要下床。

  “去哪?”谢时深下意识将他拦住,但生怕心急吓着他,抬起的手又收了回来。

  鹿厌道:“回梧桐院呀。”

  他回答得很干脆,仿佛好整以暇后便会眨眼消失。

  谢时深沉默须臾,突然握紧手里的药碗,垂眸叹了声道:“罢了,不眠不休照顾你一宿,如今看到你身子好起来,我也会努力让自己睡得踏实的。”

  鹿厌欲离开的动作戛然而止,他一屁股坐回榻边,为谢时深的话感到意外。

  “世子。”他小心翼翼唤道,“是你不眠不休照顾我吗?”

  可是为何他昨夜迷迷糊糊间,好像感觉有人抱着他睡觉呢。

  难道是做梦了?

  谢时深缓缓转身背对他,语气尽可能表现出低落,“赠人玫瑰,手有余香,好事不留名,我不图回报,你走吧,不用在乎我的死活。”

  “不是!等等!”鹿厌猛地拽住他的手臂,愧疚感说来就来,“世子,我并非不想留下来,只是小姐她、她说男子同床共枕容易遭人误会,还说只有两情相悦才会睡在一块啊。”

  谢时深遮去的眼眸中闪过一抹寒光,有股难言的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她还说什么了?”

  鹿厌回想道:“小姐说,反正关羽和张飞不这么睡。”

  “胡说。”谢时深打断他,“行军途中以天为被,以地为床,如何不算同床共枕。”

  鹿厌开始挠头,总觉得这种话从世子嘴里说出,实在有点荒谬了。

  不过毕竟是世子,这么说肯定有他的道理。

  谢时深眼看鹿厌认同点头,莫名觉得有几分烦躁,但为了留人不得不克制,由此可见,思省堂是该用一用了。

  他整理好神色,借着无奈叹气一声,轻轻推开鹿厌,保持着近在咫尺的距离,惆怅说:“谣言止于智者,你想离开也无妨。”

  说罢他作势要离开,不料手臂又被鹿厌扯住,手里端着的药碗没握稳,瞬间掉落砸碎一地。

  鹿厌眼睁睁看着药碗碎掉,转眼准备认错,却捕捉到谢时深脸上一闪而过的伤心欲绝。

  怎么回事,砸碎的难道不是碗吗?

  为何感觉是心碎了?

  谢时深怅然瞥了眼地面,无奈摇头叹息说:“原来它和你一样薄情,都不愿意留在我的手里。”

  鹿厌手忙脚乱反驳道:“我愿意留下!世子我愿意!你别伤心,我现在立刻!马上!躺回去!”

  随着话落,他慌慌张张掀开被褥,二话不说扎回被窝里,将脑袋枕好,躺姿十分安详工整。

  可是谢时深仍旧不为所动,眼神透过窗台,看向屋外清冷的院子,自言自语道:“还是梧桐院的风水养人,不像明华居,风水不好,连个人都留不住,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1]。”

  说罢,他便要弯腰去捡脚下的碎瓷片。

  但动作十分缓慢,修长的指尖将要触碰到瓷片之际,整个人如愿被一双臂膀抱住。

  “世子危险!”鹿厌拖住他这位惨绿愁红的世子,双手圈紧他的腰,欲哭无泪劝慰道,“够了世子,我心疼你!往后你要我做什么都行,但是千万不要自寻短见。”

  他到底是说了哪句话,才刺伤了这位弱不禁风的世子。

  谢时深用余光扫了眼腰间的手,缓缓起身,偏头朝他看去,关心说:“放开我吧,我虽不在乎声誉,可你与我这般拉扯,若是被人看到,岂非有损你清白?”

  话虽如此,他却没有挣扎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