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惩罚二字, 鹿厌连连摇头,似是被勾起了不好的回忆,眼中闪过害怕, 以为谢时深会像鹿家那样处罚自己。

  只见他小心翼翼抬头,当对视上谢时深的双眼时, 又觉着与众不同。

  他警惕打量谢时深,最终没在这双含笑的眼瞳中找到恶意,这才悄然松了口气。

  谢时深捕捉到他的异样, 敛起嘴角的浅笑,绕过书案走到他的面前, 轻声安抚道:“此事我自有办法解决, 你没错,所以不会惩罚你。”

  鹿厌犹豫问道:“那连衣......”

  谢时深道:“横竖皆死, 不必在意,若不解气,你去杀了也无妨,我自会替你料理。”

  话落,鹿厌垂下眼帘思索须臾,抬眸朝他展颜笑道:“他欺人太甚,想必是有备而来,今日之后指不定他会想尽办法报复,下回他若这般嚣张, 我会及时禀报世子处决。”

  谢时深闻言低声道:“不会有下次了。”

  因为此事过后,连衣会想方设法去东宫状告, 很快会有一场好戏上演了。

  鹿厌问道:“世子接下来打算如何?”

  谢时深说:“放虎归山。”

  鹿厌脑海闪过连衣威胁的神情, 难免有些揣揣不安,认真看着他道:“倘若世子因属下的鲁莽为难, 还请世子狠狠责罚。”

  谢时深顿了顿,忽地失笑一声,抬手想捏他的脸颊,但掌心却停在半空,转覆在他的脑袋上。

  他轻抚着鹿厌柔软的褐发,温声道:“好,那便欠着,若到惩罚之时,无论如何你都不许反抗。”

  鹿厌不知他心中算盘,只当作这是命令,一本正经点头答应。

  黄昏的光芒如碎金,浇在他们的脚边熠熠生辉。

  鹿厌看了看天色,突然记起了什么,向谢时深说道:“世子,我想写一封信。”

  谢时深松开他,朝书案颔首道:“写吧。”

  鹿厌咧嘴一笑,转身走到太师椅,谢时深踱步上前,搭着眼帘看他蘸墨落笔,隽秀小字落在宣纸上,玄尾扇被当作镇尺压在顶端,扇子的主子正绞尽脑汁思考着书信内容。

  “小鹿。”谢时深轻唤他,“明日可想随我赴宴?”

  鹿厌头也不抬说:“一切听从世子安排。”

  他专注在书信,直到最后一行字落下,停笔之际抬眼看去,略带好奇望着谢时深,不解为何目不转睛盯着自己。

  谢时深的目光落在书信上,随口问道:“寄给何人的信?”

  他方才看到信中有一副小画,所画之物似乎是扇子。

  鹿厌将墨迹风干的书信折起,想到寄信之人不禁一笑,“寄给师哥的,请他替我找东西。”

  一听又是师哥,谢时深脸上的温和慢慢褪去,不知不觉中,四周的空气里散发一阵危险的气息。

  鹿厌小心叠好书信,随后从书案起身,不料撞见谢时深冷若冰霜看着自己。

  “......世子?”他被盯着内心有些发紧,快速扫了圈收拾好的书案,疑惑自己是不是动了不该动的,发现并非如此,遂主动询问,“怎么了?”

  他只拿走书信,应该不至于得罪了谢时深才是。

  谢时深视线紧锁他手中的书信,沉思后被迫选择无视,转身时故作体贴道:“不早了,快送去驿站吧,免得你师哥久等了。”

  鹿厌笑着点头,蹦蹦跳跳离开藏书阁。

  不过,他在走出房门时顿足,想到明日中秋佳节,踌躇折身行至谢时深跟前,嗫嚅问道:“世子,方才你是说中秋节赴宴之事吗?”

  谢时深闻声看去,面无表情应了声,“嗯。”

  鹿厌还惦记着出游,冒死又问:“世子,我一定要去赴宴吗?”

  谢时深瞥了眼他手里的书信,心知他所想,转眼莫名其妙叹了声说:“我知道,你其实很不乐意和我在一起,无所谓的。”

  鹿厌呼吸一滞,脑袋宛如拨浪鼓,连连否认说:“我不是,我没有,我最喜欢世子了!”

  说罢,他再也不敢打量谢时深,脚底抹了油似的,眨眼消失在院子中。

  谢时深目送他离开,脸色稍有缓和,心里仔细品尝他最后一句话。

  次日中秋节,万家灯火中藏尽缕缕青烟,护城河上飘着片片河灯,百姓手中抱着采撷鲜花和灯笼,路过时淡淡花香飘荡在汹涌人潮中。

  杨承希一早便遣人送来约见的消息,但得知鹿厌不能随行后,专门捎信给谢时深要求放人。

  此时此刻,谢时深接过书信便搁置一侧,不必打开也知其中内容。

  他端坐藏书阁廊道的软榻上,身着一袭崭新华服,岁月静好翻阅书籍。

  而远处见两抹人影窃窃私语,偶尔朝谢时深的方向投来目光,眼神里充满着不甘。

  鹿厌被谢允漫推搡着往藏书阁靠近,不停念叨着让鹿厌请命出门,鼓励他积极利用美色,诱惑加撒娇,实在不行就哭,反正一定要撇开谢时深。

  但鹿厌的双腿如灌铅,根本不敢向前。

  他想到谢时深昨日的脸色便一阵发寒,“小姐,世子可能真的要去东宫。”

  谢允漫道:“管他去西宫还是东宫,承哥说了,只要你随我们出门,出了事我们替你挡着。”

  鹿厌婉拒道:“罢了罢了,昨日连衣在花园落水一事,世子还说要惩罚我。”

  “什么?”谢允漫诧异,“那是他自己不小心落水的,为何要罚你,要罚就连我一起罚好了,反正此事因我而起。”

  鹿厌道:“与你无关,不过世子宽宏大量,说日后再狠狠罚我。”

  谢允漫狐疑盯着他,视线落在他嘴角未愈合的伤口上,心里有个大胆的想法。

  但看见鹿厌干净的双眸后欲言又止,话到嘴边拐了个弯问:“那你,真的不想和我们一起去京郊吗?”

  鹿厌失落说:“我怎么会不想。”

  杨承希先前把中秋节描述得天花乱坠,光是听着便觉得有趣,怎么会不想去呢,奈何世子被世俗之事缠身,实在不能如他们这般逍遥自在。

  眼看鹿厌心动,谢允漫打算再劝两句,不料背脊一凉,二人皆察觉不妙,转眼朝藏书阁的方向看去。

  果不其然,谢时深目不斜视看着他们,距离较远,又值夜里,他们除了感受到源源不断的冷意以外,完全看不清谢时深神色的变化。

  两人同时咽了咽喉咙,谢允漫想劝说的念头被全然打消。

  平时任性便算了,昨日两人才闯祸,实在不宜顶风作案。

  谢允漫给鹿厌投了个好自为之的眼神,“鹿哥,我不打扰你们二人了。”

  说着她便要落荒而逃。

  结果被谢时深喊住脚步,“漫漫。”

  平静的声音如千斤重的山,顿时绊住谢允漫的脚。

  她偏头看去,发现谢时深不知何时动身走来,此刻正在长廊另一端,身姿修长犹如青松挺拔,黑曜石般深邃的眸子倒映两抹身影。

  鹿厌斜视看她一眼,他们像做错事的学生似的,乖巧站在原地等着夫子前来训话。

  谢时深徐徐而来,目光不偏不倚落在鹿厌身上。

  今日鹿厌身着一袭月白劲装,和谢时深衣袍颜色相近,夜幕之下辨不出两人衣色差异,仿佛同为一色。

  谢允漫率先发现两人衣袍撞色,意味深长偷看两人,用力抿唇试图压住嘴角的笑。

  看样子又磕到了。

  谢时深移开视线朝她看去,“何时出门?”

  谢允漫立刻回答:“现在,马上!”

  谢时深道:“好,那你走吧。”

  谢允漫:“......”

  她好像听出了迫不及待。

  离开前,她很不舍地看了眼鹿厌,悻悻朝府门而去。

  但她走出一段路,发现谢时深还跟在身后,浑身不适说道:“大哥,你跟着我作何?”

  谢时深并未停下脚步,而是继续往前走,“我也出门。”

  谢允漫权当他要去东宫,心烦追上他的脚步,并肩而行道:“大哥,你就让鹿哥陪我出门嘛,让老六陪你去赴宴。”

  谢时深默不作声,听着她一路上滔滔不绝的哀求。

  直到他们出了府门,两架马车一前一后等着,柳六站在马车旁,见到来人后行礼。

  柳六道:“世子,一切都安排好了。”

  谢允漫撇嘴,“天天就知道赴宴,也不陪陪人家。”

  谢时深闻声看去,只见谢允漫立即噤声,但还是瞪他一眼。

  她朝柳六催促道:“我们走吧,承哥估摸也出发了。”

  柳六则看向谢时深,问道:“世子,现在要出城吗?”

  谢时深颔首:“嗯。”

  说话间,他抬脚朝着另一辆马车走去。

  谢允漫和鹿厌相视一眼,不解看向柳六。

  柳六问道:“不是要一起出城吗?”

  话音刚落,后知后觉的两人瞬间欣喜若狂,朝着谢时深的背影快步跑去。

  谢时深站在马车旁,看着谢允漫提着裙摆兴奋上前,满脸惊喜,一扫片刻前的失望。

  “大哥!明明同行居然还瞒着我们!”她虽抱怨着,但眼中却盈满喜悦,“你太可恶了!”

  谢时深淡淡笑道:“很可恶吗?”

  他朝鹿厌看去,似乎在问鹿厌是否也觉得如此。

  鹿厌双眸明亮,尤其看到谢时深投来视线时,他眼中的雀跃愈发浓烈。

  他压着心头的激动,直到谢允漫上了自己的马车,眼下只剩他和谢时深。

  谢时深等着他上前,“走吧。”

  鹿厌点头如捣蒜,“好!”

  谢允漫探出车窗,朝鹿厌招手道:“鹿哥!快来我的马车!”

  鹿厌听见后快速转身,不料脖颈被勒紧,衣领被一道力气勾住,令他无法前行。

  他扭头看去,发现是谢时深拽着自己。

  谢时深面无表情看着谢允漫,“多大了还要陪你坐马车。”

  谢允漫扫见他的手,正想反驳时被柳六打断。

  她被迫威压之下,只能留了个意味不明的冷笑,和柳六同行。

  鹿厌被谢时深拽回,站在原地等着出发。

  谢时深道:“还站着做什么?”

  鹿厌一听,马不停蹄跃进车里,当看见车里摆着点心时眼睛一亮,扭头用目光询问谢时深能不能吃。

  谢时深坐在他身侧,闭目养神道:“吃吧,我可以装作没看到。”

  怎料听见鹿厌咯咯笑道:“想不到世子还会开玩笑。”

  谢时深缓缓掀起眼帘,昏暗中双眸看不清变化。

  他语调轻缓,似诱哄般道:“若我说这是为你准备的呢?”

  鹿厌咬下一口点心,细嚼慢咽后说:“那我会谢谢世子。”

  谢时深道:“会如何谢我?”

  鹿厌吃得开心,不假思索说:“都听世子的。”

  谢时深眸光下移,落在他饱满的朱唇,只见粉嫩的舌尖舔过嘴唇,卷走上方的点心碎屑,徒留下一片莹润。

  像身处沙漠里发现的绿洲,吸引着饥渴者疯狂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