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 鹿厌无异承认了想随行出游的心思。

  他小心翼翼观察谢时深的变化,发现他依旧波澜不惊,看起来似乎不会同意。

  谢允漫则不想被大哥束缚, 却也很好奇他会如何回答,可是等了片刻迟迟不见回应。

  她明白今日的松口来之不易, 倘若再纠缠恐会扫兴,恐怕只会得到软禁的结果。

  少顷,谢允漫不再纠缠, 毕竟离中秋节不远了,心里盘算过两日再来游说, 实在走投无路的话, 等到那日她自有办法。

  谢允漫双手一摊,勉强妥协道:“好吧, 反正我不想在家面对连衣,中秋节我们各自潇洒,反正失约离王之人非我也。”

  她故意提及杨承希的身份,话里话外都带着威胁,离开书房前还瞪了眼冷漠的大哥,轻哼后扬长而去。

  待人离去后,偌大的书房只剩主仆二人,四周安静得落针可闻。

  谢时深从案前绕出,行至鹿厌跟前, 垂眸打量面前一言不发之人。

  “抬头。”谢时深语气很轻,叫人难辨他所想, “给伤口我看看。”

  最怕突然的关心, 鹿厌莫名又紧绷着身子,随后乖乖仰起脑袋, 不敢直视谢时深的脸颊,莫名感觉浑身不适。

  那个奇怪的世子是不是又回来了?

  谢时深带他走到书架前,将上方一枚白玉瓶取下,转身时目光一顿。

  鹿厌提前意识到要上药,动作快人一步,此时微微侧过头,露出如羊脂玉的肌肤,那抹暗红的咬痕格外明显,叫人不禁胡思乱想。

  谢时深默默凝视脖颈的痕迹,鹿厌瞧见他手里打开的东西,低头用鼻尖轻嗅,“世子,这不是逐淤膏药吗?”

  闻言,谢时深收回目光颔首,随后从中揩出些许在指腹,欲涂抹之际,手中动作忽地止住。

  他眼中带着探究问:“你如何分辨这是膏药?”

  鹿厌想到练武的那几年没少接触,“从前我便整日钻研,略懂。”

  话落,他感觉脖颈有阵凉意覆盖在淤血处,顿时让他打了个激灵,舒服间又感觉有些酸痒,忍不住想伸手去擓,却被谢时深用手肘拦下。

  谢时深动作轻柔,像对待一件极为珍稀的宝物,仔细修复着不慎留下的痕迹。

  他顺着鹿厌的话问道:“是略懂,还是了如指掌。”

  鹿厌仰头看他,露出个狡黠的笑,“世子你猜。”

  谢时深替他上好药后,顺手拨了下他的耳珠,温声道:“胡闹。”

  把白玉瓶搁置一侧,谢时深走到盥盘前洗手,续问道:“这些乃是在鹿家所学?”

  提及鹿家,鹿厌收起嘴角的笑,喜怒哀乐轻易分辨,正巧谢时深偏头看去,见他牵强笑道:“不是,是师哥教的。”

  “又是师哥?”谢时深语调微扬,但意识到波澜后又暗自调整,“你很在乎此人吗?”

  提及师哥,鹿厌喜上眉梢,连连点头道:“他是我最在乎之人!”

  谢时深倏地握紧擦拭的帕子,沉默须臾后将帕子随意丢弃,眼底的涟漪险些翻起巨浪。

  他深深看了眼鹿厌,折身朝书案走去,“那你为何不留在他的身边?”

  鹿厌跟上说:“我自然是想留下照料师哥,可父亲不允,以为我铺好前途之由,命我回京后入了锦衣卫。”

  谢时深闻声看去,“铺好前途?”

  见鹿厌点头后,谢时深在心底冷笑,对鹿家平添几分偏见。

  鹿常毅终究是混迹官场久了,自欺欺人的本事又怎会差,回看前世所闻流言,想必嘴上说着为鹿厌铺了前程,实际用鹿厌垫脚罢了。

  谢时深沉默须臾,转而问道:“若我能让你回到你师哥身边,你会离开吗?”

  鹿厌和他四目相对,脑海里闪过师哥分别是所言。

  ——若谁人发现你的本领,非良人,除之。

  “若世子不要我,我会走的。”鹿厌诚实道,“也会把你一起带走。”

  谢时深未料他竟如此忠心,瞳孔微震,定睛看着他,想到前世他也如这般为他人卖命时,内心酸涩涌动。

  屋外斜阳落日,落了几缕灿光在两人脚边,将衣摆染成夺目金色。

  谢时深低声问:“若你我一起离开,那你的师哥如何是好?”

  鹿厌仰首笑道:“无妨,他曾说过,若想见我时,即便我在天涯海角,他自有办法寻我。”

  扑向沙岸的浪花又随着海潮褪去,谢时深眼底覆上阴郁,酸涩化作苦涩,周身萦着一层冰霜,无情占有着四周空气。

  入夜,梧桐院。

  鹿厌打开厢房门,抬眼看见回房歇息的柳六。

  “老六。”他唤了声,两人相迎上前,“今夜怎的回来了?”

  数日不见,身为暗卫的柳六,任务和鹿厌有所不同,平日柳六若不主动谈起,鹿厌从不会过问。

  可自打西玉楼一案后,柳六整日神出鬼没,鹿厌猜测他的任务或和走私案有关,事关重大,他虽未打听却还是担心。

  柳六看了眼他,不答反问:“你又要值夜?”

  鹿厌摇头道:“去客房瞅瞅。”

  柳六来了兴致,“你该不会要去盯着连衣吧?”

  鹿厌道:“去看看小姐的周边,小姐整日惦记着。”

  柳六这几日略有耳闻,理解道:“去吧,小心些,这几日京都不太平,切莫惊动他去东宫闹事。”

  两人寒暄后准备告别,柳六见他几步跃上梧桐树,眼看踩着屋檐消失时,忽地记起什么,一声口哨截停他的脚步。

  鹿厌从树叶里探出,满脸疑惑看他,仿佛茂盛的树木里长了颗圆滚滚的脑袋。

  柳六拔声问道:“中秋节可有安排?”

  鹿厌说:“我要保护世子,小姐和承哥约了去京郊,恐怕要派你护送。”

  柳六若有所思点头,两人挥手离开。

  黑影飞檐走壁,在月色下快速前行,最后落在一处屋顶。

  鹿厌放轻脚步立于瓦顶,竖耳细听发现浴室传来的水声后,这才慢慢蹲下身,谨慎掀起一片青瓦,视线扫向脚底的厢房。

  结果梭巡一圈后毫无收获,谢允漫的周边消失不见,只有扇子的托架遗漏其中。

  他想继续查探,怎料听见脚步声传来,转眼连衣从浴室走出,身着一袭素色里衣,额前的青丝沾湿,水珠顺着脸颊滴落在走过的路上。

  当他行至厢房时,眉头微蹙,左右看了眼,凭着直觉往屋檐上方看去,却未曾察觉异样,之后走到书案前,拨开乱糟糟的案面,找到被随意丢着的玉扇祛暑。

  鹿厌离开客房的院子后翻身落地,看了眼四周才发现此处是藏书阁附近。

  正当他思索着要回梧桐院还是去藏书阁时,身后传来缓慢的脚步声。

  他立刻梭巡藏身之处,闪身躲进清幽小道旁的竹林。

  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以为对方会走远时,四周突然安静下来。

  他察觉蹊跷,顿时握紧玄尾扇,目光穿过竹林,突然对视上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刹那间心头一跳,眼底转而荡起笑意,小声惊呼道:“世子!”

  话说后,他快速跑到谢时深面前。

  谢时深眼帘垂下,带着点点笑意问:“怎的躲在这?”

  鹿厌如实交代一切,只见谢时深轻声笑了笑续道:“眼下打算去哪?”

  “天色不早了。”鹿厌抬头看天,“回梧桐院。”

  谢时深道:“那走吧。”

  说着他折身回走,放慢脚步等鹿厌上前,并肩朝梧桐院而去,鹿厌好奇问他去哪,他只道顺路。

  两人优哉游哉同行,谢时深询问起刺探周边一事,鹿厌便道:“我担心周边不见后小姐会伤心。”

  谢时深徐徐道:“倘若如此也怪不得旁人,虽在京都身不由己,但她有拒绝的权力。”

  鹿厌抿了抿唇说:“可小姐也是为了谢家好。”

  “这并非理由。”谢时深目视前方,“正因她身后有谢家,有风歧,她才有选择。”

  前世太子借机送女眷入谢府,此人如连衣表里不一,彼时谢允漫上京后盼着结识好友,谁知女眷拉帮结派,屡屡用谢家作借口欺她,谢允漫忍气吞声,逼着自己成为世人眼中的大家闺秀。

  奈何她的妥协换来的结果凄凉,郁郁寡欢深陷自责,最后撞见他人背地嘲讽,从此深居家宅不出。

  谢时深曾言,是谢家让她受了委屈。

  但谢允漫却藏起沉郁,安抚背负重任的兄长,温声细语说着无碍。

  从此以后,兄妹二人渐渐疏远。

  鹿厌笑着说:“世子放心,我会替你保护好小姐。”

  谢家兄妹对他的好,他会永远铭记于心。

  梧桐院近在眼前,谢时深闻言顿足,看着鹿厌朝前走去的背影,莫名问道:“你替我保护?”

  鹿厌转身看去,保证说:“只要有我在,小姐定会安然无恙。”

  谢时深眼神复杂,又问:“你只护着她?”

  “我还能护着你。”鹿厌脱口而出道,“老六也能护着你。”

  谢时深听见后半句眼皮一跳,内心释然的同时还涌上一阵烦躁,实在想掰开他脑袋看看有没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鹿厌歪了下脑袋,见他抿唇不语,从面前冷酷走进梧桐院。

  只见鹿厌挠了挠头,琢磨不透他所想,紧随其后提醒他回明华居,谁知眼睁睁看着他停在自己厢房门前。

  鹿厌钻出脑袋问:“世子,你想顺路去哪?”

  谢时深偏头道:“脚累了,你若不待见我,那我便走吧。”

  未料他话落后当真转身。

  鹿厌哪知他竟如此误会自己,连忙伸手拉住他的手臂,挽留道:“世子且慢,不如在院子歇会儿,我伺候你。”

  谢时深毫不客气留步,余光扫过厢房,轻叹道:“也好,有人在乎我的死活就不错了。”

  “是是是。”鹿厌附和着他的话,生怕自己伺候不到位,忙不迭把他安置在树下的摇椅,“我去给世子备茶水。”

  谢时深刚一坐下,便听见几道脆弱的“嘎吱”声,紧接着他端庄的身子开始不受控制摇摆,像极了一尊不倒翁。

  他看着夜风萧瑟,听着树叶沙沙作响,双脚抓着地面稳住摇椅,维持着所剩无几的矜持,直到柳六的出现。

  柳六以为鹿厌回来了,怎料入眼看见主子孤单一人端坐树下,鹿厌最爱的摇椅诡异翘着,一动也不动,吓得柳六怀疑自己眼花,迟疑半晌才敢上前行礼。

  四周的氛围有些古怪,但谢时深的神色一如既往,见到柳六出现时,他只是轻描淡写扫了眼,注意力仍旧在屋内瞎忙活的身影上。

  柳六站在一侧,把注意力从那把滑稽的摇椅移开,恭敬等着主子发话。

  “说吧。”谢时深压低声闻,“京郊的火铳如何了?”

  柳六正色回道:“禀世子,风平浪静。”

  谢时深道:“杨承希可知火铳藏在何处?”

  柳六道:“离王得知西玉楼出事后,便将训练营交由下属打理,这段时日被陛下禁足府上,不知火铳藏在训练营。”

  他悄无声息看了眼主子,发现主子似乎在欣赏着什么,直到他顺着视线斗胆打量,只找到一只瞎忙活的小鹿。

  谢时深耐心等着鹿厌的茶,偶尔见到鹿厌局促不安朝他们笑。

  每逢如此,谢时深嘴角那抹似有若无的笑便会加深。

  柳六甩了下脑袋,定睛观察主子少顷,怎么看怎么奇怪,却又道不出所以然。

  凉风习习,屋内的茶水似乎沏好了。

  谢时深对柳六道:“传信给齐消隐,中秋节交货。”

  柳六笔直站着,得知中秋节行动后问:“主子,那日锦衣卫恐会布下天罗地网,是否太冒险了?”

  谢时深凝视着鹿厌端茶而来,声音带着几分玩味道:“不冒险鱼儿不上钩。”

  临近中秋节,京都大街小巷热闹非凡,谢允漫从未空手而归,打着送礼的旗号往梧桐院添置玩物,实际是为了打听出游一事。

  鹿厌除了摇头便是叹气,显然谢时深仍未松口,意味着要随时待命。

  从前东宫茶谈让他不适,虽未曾宣之于口,心里却求着赴宴时莫被太子盯上。

  时至中秋节前夕,东宫送来请帖后,不少贵客登门拜访,请帖更是络绎不绝。

  长廊上,刘管家神色匆匆往书房赶去,进门后瞧见鹿厌坐在书案旁托腮研墨。

  “世子。”刘管家急得险些跺脚,“睿王爷来了!”

  谢时深不紧不慢问道:“送帖?”

  刘管家连连点头,抹了把汗说:“王爷要当面送给世子和世子妃!”

  “什么?”鹿厌闻言倏地起身,“这里哪来什么世子妃?!”

  谢时深握笔的手一紧,缓缓转头朝他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