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下的十几天,温楚淮清醒的时候都不多。

  医生说这是人体在自我修复,让傅知越别打扰,傅知越就真的不打扰。

  他慢慢把自己的那些工作都挪到了病房里,后面几天还买了一个简易的小桌子放在角落,方便他在病房里敲电脑。

  但只要温楚淮有醒来的迹象,傅知越就会自觉躲开,不出现在温楚淮面前。

  姜修远来了,傅知越就把自己带来的那些榨汁交给他,让他拎进去,温楚淮有时候睡醒了心情好点了,可能会喝一点。

  就这么过去了一天又一天,整个医院的人都默认了傅知越在温楚淮病房里的存在,也没人多嘴去问一句,傅知越以什么身份留在这。

  温楚淮出院的那天,北城下了新年的第一场春雨。

  路边的小草发了新芽。

  雨丝濛濛,落在窗台瓷砖碎裂留下的小水洼里,静悄悄的,没有什么水花。

  傅知越的卷宗还在小桌子上,人却因为温楚淮的突然醒来,吓得猫到门后面去。

  听到温楚淮很轻地唤了一声,“傅知越。”

  傅知越一激灵,差点把门砸上。

  他想着,温楚淮这么不想看见他,甚至都不让他近身,这一声怕也是温楚淮用来诈他的,等他出去了,温楚淮就和之前一样,让他去喜欢别人。

  所以他猫在门后装死。

  又听见温楚淮说了一句,“出来吧。”

  “……”

  “傅知越。”

  傅知越就知道这是温楚淮的最后通牒。

  他磨磨蹭蹭从门后出来,那么大个人,畏首畏尾的。

  “哥……”

  “……”

  “我……我就是路过……你别生气……”

  这理由实在牵强。

  温楚淮瞥了一眼角落里的小桌子。

  他没瞎,不是没看见这几天桌子上的卷宗。

  那封皮是天恒律师事务所的。

  傅知越慌乱地扑过去收拾,“那什么……我就是拿着太重了,所以借你的地方放一下……”

  他背对着温楚淮,手忙脚乱地收拾桌面上的残局。

  连背影都是急匆匆的。

  温楚淮没说什么。

  十几天,他无时无刻不在暗暗地进行脱敏训练。

  傅知越的每一次动静,温楚淮都能感受得到。

  疼到现在,又恢复了有些麻木的状态。

  其实傅知越是这样的,过去的十二年,只要温楚淮需要,除了一些实在调不了的工作,傅知越都会守在他身边。

  像一只粘人的犬,一定要把它的下巴放在主人腿上,湿润的小鼻子嗅着空气里主人的味道,黑曜石一样的眼睛里只装着主人一个人。

  这十几天,傅知越守着他,温楚淮也都知道。

  傅知越那句,“哥,我们好好治病”一出来,温楚淮就知道没有什么再隐瞒的必要了。

  温楚淮看傅知越收拾着东西。

  看他收拾着收拾着,又不动了。

  傅知越垂下脑袋,脊背有微微的战栗。

  好像是委屈极了。

  温楚淮不由得就软了语气,“你哭什么?”

  傅知越摇摇头。

  好像是说自己没哭。

  温楚淮绕到他前面看,傅知越就把头埋起来。

  那么大一个律师,哭起来跟学生时候一样,眉头和鼻头都是红的。

  温楚淮叹了口气。

  温楚淮说,“回家吧。”

  “啊?”

  傅知越一愣,第一反应是温楚淮在赶他走。

  可等他转过身,没有在温楚淮的脸上看到厌恶和抗拒。

  “哥……”

  温楚淮避开了他的视线,“送我回家吧。”

  “……”

  好像窗外的雨飘进了室内,落了一地的春意盎然。

  傅知越渗出来的一小颗泪珠还挂在下睫毛上,呆愣愣地望着温楚淮。

  温楚淮已经动手去收拾住院时候的那些东西了。

  傅知越去抢他手上的活,“哥,你坐那歇歇,我来……”

  “来”到一半,傅知越想起了什么,又乒铃乓啷把那些东西撂下了。

  “哥,咱不走。”傅知越蹲在温楚淮脚边,手就搭在温楚淮膝盖上,“咱留下,我陪着你,咱们好好治病。”

  一往无前的傅知越,有着天底下最纯净的眼睛。

  温楚淮眼睫颤了颤。

  “没什么大病。”温楚淮说,“回家也能治……”

  “哥,”傅知越打断他,“你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

  “……”

  “哥,”傅知越慢慢试探着,握住了温楚淮的手,“治病。”

  “……”

  温楚淮无言。

  膝头上是傅知越握紧他的手,似乎想这样给温楚淮一些力量。

  可是温楚淮知道,这些不过是人的自我安慰。

  死亡不会放过每一个人。

  早晚而已。

  他不想自欺欺人。

  “傅知越,”温楚淮终于把话摆在明面上,“我不治。”

  “哥!”傅知越高了声音,意识到以后又唯唯诺诺的,连哄带劝,“……就按照人医生说的来呗,人说化疗能治,你自己也是医生,怎么不遵守医嘱呢?”

  “我不治。”

  “温楚淮!”

  “傅知越。”

  “……”

  温楚淮冷凝了眉目,“我说了我不治。”

  “哥……”

  “傅知越,我自己就是医生,”温楚淮说,“我知道化疗是什么样子。”

  化疗是把腐蚀性的药水注射进身体里,不管癌细胞还是健康细胞一律杀掉。

  温楚淮曾经以为自己是不怕疼的,可这一遭终究还是有些怕了。

  何况脱发,面容憔悴,形容枯槁。

  温楚淮不想让自己沦落成那副不人不鬼的模样。

  “傅知越,”温楚淮把手从傅知越手里抽出来,“你能让我体面点走吗?”

  傅知越就呆住了。

  温楚淮就这么平平静静地问他,能不能让自己体面点走。

  温楚淮才三十三岁。

  风华正茂的年纪,就这么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的死亡。

  “什么走不走的,这话可不能乱说。”

  傅知越低下头,忍住了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忍到连声音都打着颤。

  “不管结果怎么样,咱们先治着呗,”傅知越笑得勉强,“再说……你自己就是医生,每天医院里那么多病人,好多家里倾家荡产都要把人留下。咱们这么好的条件,就这么放弃机会多不合适……”

  傅知越劝着,温楚淮就听。

  听听就算了,丝毫没有松口的意思。

  小孩子哪怕即将失去的只是一个玩具,也会在心里惋惜很久的。

  但时间长就忘了。

  直到护士推开门,看了一眼温楚淮,又对照了一下手上的通知单——

  “温医生,”护士说,“你的化疗安排在下周,这周注意好好休息,多补充点营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