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敷得了书,心满意足,坐在桌边细细翻看。

  等着老大夫包扎完毕后,她又指着《千金方》的一页,道:“老人家,您照着这个方子,给我开两剂药。”

  老大夫诧异地瞧了她一眼,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什么,又怕这种敏感的话题会引得这些喜怒无常的江湖人动怒,最后还是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默默地去开药了。

  药开好,罗敷又顺便拿了块老布,把那本《千金方》包进去,绾成个小包裹收入袖中。

  一点红一个字也没多问,从袖中扔出一块碎银子来,顺便把罗敷买的这些东西的钱也给付了。

  二人出了门,时间也差不多了,该去大明湖了。

  此地距离大明湖不远,出了回春堂,拐了几条街,便能瞧见夜色下的水波。淡青色的水雾笼罩着这千年名湖,使得它呈现出一种明秀而神秘的气质。

  烟水迷蒙之中,一座朱红栏杆、檐角斜飞的六角小亭立在那里,亭中隐隐能瞧见两个人影,这正是楚留香与一点红所约定的风雨亭,而这两个人影,自然也就是楚留香与倒霉透顶的妙僧无花。

  无花换上了干净的白色僧衣,盘腿席地而坐,嘴中念念有词,也不知道是在念经、还是在念诗,瞧着倒是没早上那般狼狈了,但脸色依然煞白憔悴。

  今天折腾了一天,南宫灵得知他中了莫名其妙的蛊毒之后,大惊失色,忙派人找了好几个大夫,其中还包含正在济南游历的神医张简斋。结果一一诊脉之后,居然每一个大夫的表情都是恍恍惚惚、古怪至极的。

  因无花吐得停不下来,最恶心的是,他胃里的东西早就吐空了,却还是止不住地干呕,甚至还吐出了血,这样是非常伤身的,为了不那么难受,他挣扎着吃了点清粥小菜之类的东西,结果不到半个时辰……又……

  张简斋还开玩笑呢,说是如此才知女子怀孕不易,实在辛苦。

  无花听见这话,心里简直要恨出血来!

  他这辈子还从来没有如此狼狈过!

  无论什么时候,密谋杀人的是他、下毒害人的是他、唆使女人自杀的也是他。无论如何,他总认为,自己比芸芸众生要聪明得多,也要高贵得多……

  只可惜今日楚留香在这里,即便抓到了下蛊的那个苗女,他也没法子杀人。

  但这也没关系,他可以等。

  等到送走了楚留香这家伙、等到丐帮的事情了结了,他一定会出手。

  这个时候,无花忽然有些感叹他的女魔头母亲。

  无花对外宣称是少林寺养大的孤儿,但实际上却有一对十分出名的父母,他的父亲是东瀛浪人天枫十四郎,母亲则姓李名琦,出自黄山世家,但世人更熟悉的却是她另外一个名号——石观音!

  石观音,当今武林之中,最美、武功最高、也最恶毒的女魔头。

  她最为人所熟知的癖好,就是不允许世上有比她更美丽的女人存在。

  她有一种药水,淋在别人脸上之后,即便是最光洁的皮肤,也会变成赤红色的肉块,即便是最美丽的五官,也只能被削平、变成几个丑恶的洞。

  无花心道:用这样的法子去报复那苗女,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而且母亲说不定有兴趣亲自出手。

  他心里这样想着,面上却仍是一派平静温和。

  胃中忽然又是一阵翻滚,他嘴中念着“阿弥陀佛”,忙又服下一枚酸梅子,努力抑制着,仿佛过了好久好久,他才勉强缓过气来。

  楚留香倚在栏杆旁,忽然笑道:“人来了!”

  两道人影自水雾之中走出。

  走在前头的那个人面色虽苍白,但裹在劲装中的身子却如黑豹般劲瘦精壮,不是中原一点红又是哪个?

  他衣裳的前襟被撕裂了条口子,额前有几缕碎发垂下,一瞧就是与人激烈缠斗过,不过他的神色却蛮平静的,戾气与战意已全都被纾解地干干净净了。

  “叮咛”一声,自他身后传来一声手镯相撞的清脆响声,一抹宝镜翠凤蝶似的绿袖飘出,随即钻出一个眼波含翠的姑娘来。

  这姑娘不好好梳发髻,独独织了一条又蓬松、又妩媚的五股辫,漆黑若鸦羽,额前两点银饰中透出宝石的绿光,却无法掩盖她的星眸中的光亮。

  即便是见惯了美好事物的楚留香,也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他瞧着罗敷时,罗敷也同样在打量着这位传说中的风流盗帅。

  这是个手持绢扇的青年公子,衣着倒不是很讲究,没有什么玉冠华服,不过是普普通通一件蓝衣。但每一个见到他的人,都绝不可能因为他寻常的打扮而忽视他。

  蓝衣之下,是古铜色的强壮躯体,有一种相当狂野的魅力。然而奇异的是,他剑眉之下那对眼睛却满含温柔的春风、他一下一下将绢扇敲在手心上的动作,更是蕴含着令人说不出的飘逸与贵气。

  如此矛盾的气质,却能如此和谐的融合在同一个人的身上,更何况他还英俊得很。

  而楚留香身边盘坐的那人,不是无花又是谁?

  无花双掌合十,抬眸瞧了她一眼,眼中没有仇恨,反倒是无奈的情绪多些,似乎认为这一天的苦难只是个无伤大雅的恶作剧而已。

  他倒是还真会演!

  ——可不是,如果妙僧无花的演技不好的话,又是如何在这么多年里,都能把自己人皮下的龌龊灵魂藏得那么好呢?

  但罗敷已经打定主意,今天一定要扯下他的面具。

  她未说话,忽地一扬手,甩出个鼓鼓囊囊的油纸包来,直冲楚留香的面部而来,楚留香笑容不变,手上绢扇轻轻一敲,油纸包就打着旋儿落在了风雨亭内的那张石桌上。

  绢扇之上,已留下了一点淡淡的药香。

  无花平静地扫了那药包一眼,无奈叹道:“果然是你。”

  罗敷没有否认,只笑道:“无花大师受苦了,这服药下去,便可松快一些了。”

  楚留香一挑眉,问:“这就是解药?”

  罗敷微笑道:“这是安胎药,治害喜用的,无花大师正需要它。”

  ——这就是她刚才在回春堂里开的那两副药,用的是《千金方》妇人科的方子。

  说完这话之后,她忽然像兔子一样蹿到了楚留香背后的阴影之中,连根头发丝都不露出来,像是怕无花忽然给她一拳少林绝学伏虎拳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