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积吾休整的这两天,他一有机会就去说服简生观:“师父,你陪我排除万难走出莫贺延碛,我怎么能在这种时候置你于不顾?难道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么狼心狗肺不知感恩的徒弟吗?不管怎样,我会一直跟你同行,保护你到秣汝城!”

  简生观道:“多罗阁的事情与你无关,你何必上赶着趟这浑水?再者说,针对多罗阁的势力是你万万不能得罪的,就算留在我身边你也帮不上什么忙,还不如做好你自己的事,兴许到时候还能暗中策应一下。”

  沙依格德不解:“到底是什么人,让我们门派如此忌惮?”既然拜了师,他便顺理成章地把自己算作多罗阁的一份子。

  简生观不愿正面回答:“在那人没有正式动手之前,我们都不能表现出防备。”

  师父这边问不出来,沙依格德又去找阿浮:“你知道多罗阁吗?”

  阿浮摇头:“我往来稷夏五年多,没听说过这样一个门派啊。”

  “你算是半个稷夏人了,连你都不知道?”

  “我虽然有一半稷夏血统,可从小长在克林国,还被当作质子送来送去,对稷夏反而了解不多。不过能出得了简先生这样的神医,想必定是个深藏不露的地方,从简神医的行事作风来看,可能你们门派的人都比较低调吧?”

  “唔,也有道理。”沙依格德担忧道,“阿浮,你说像我这般样貌出众身份尊贵的异域王子加入,会不会太惹眼了?不会被同门排挤吧?”

  “我觉得你想太多了。”

  话虽如此,沙依格德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像简生观这样的人,既能作为神医包治百病,解决时疫手到擒来,又能作为使者被派出去勘察丝路,说明这多罗阁有着通天的本事。这样一个地方,怎么会如此默默无闻?

  除非有人使用雷霆手段将其压制下去……

  两人正坐在驿站大堂里边吃饭边琢磨,就见兼五一掀帘进来,急匆匆地朝着简生观的房间走去。沙依格德与阿浮对视一眼,在兼五一关上门之后,丢下酒菜钱就蹑手蹑脚地跟了上去,一人留在门口贴着门,一人进了隔壁自己的房间靠着墙,无比默契地侧耳窃听。

  房内,兼五一道:“简先生,阁主下令,让我速速接你……”

  简生观抬手止住她的话头:“让他们进来听吧。”

  门口的阿浮与墙角的沙依格德:“……”

  随后兼五一把两人带进了简生观的房间。

  简生观示意:“都坐吧,以后能坐着安稳喝茶的机会很少了。”气氛不由变得凝重起来,待三人全部落座,他继续说,“既然对方已经开始行动,也就没必要再遮遮掩掩了。我徒弟怎么说也算是多罗阁的弟子,至于他这位挚友……生性爱管闲事凑热闹,不让他偷听还不如要了他的命。”

  阿浮尴尬地笑了两声:“简先生懂我。”

  沙依格德忍不住问:“对方到底是什么人?有什么行动了?”

  兼五一说:“圣上还是对多罗阁发难了,已经下令查抄稷夏境内所有多罗小驿,抓捕在外的掌签,想来不日就要封锁清琼山,拿阁主问罪!”

  阿浮愣住:“圣上?稷夏的皇帝吗?”

  沙依格德难以置信:“皇帝不是对多罗阁颇为信重吗?否则也不会派多罗阁的人前往西域勘察丝路吧?”

  简生观平静道:“君心难测,这样的围剿,我们已经遇到过太多次了。”

  ***

  一盏茶后,沙依格德终于理清了其中的利害关系。

  稷夏现今的皇帝野心勃勃,杀伐果断,登基时经历了皇位夺权,之后又开启了平叛之战。各地藩王被他削了实权,朝中文臣武将鲜血淋漓地换过一轮,民间起义也都被彻底镇压,断断续续整顿了十年,这才让稷夏重归安宁。

  在这其中,多罗阁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它是皇帝未曾公之于众的枢密院。

  多罗阁凭借自身遍布各地的驻点,成为这位帝王的手眼。事实证明,但凡是阁主给出的情报或建议,从未出过差错。阁主说要杀谁,只管杀了就好,哪怕先斩后查,也能查出足以威胁江山帝位的证据。阁主说要如何作战,军令下达之处,王师所向披靡。

  皇帝每回登临清琼山,隔着那一层墨色深沉的帘幕,从那温润平和的话语中听来的每一个字,都决定着他的下一道圣谕指向何方。

  相比于身边的忠臣良将,皇帝确实对多罗阁更加信重,但与此同时,他的内心深处也生出一种畏惧。这畏惧日复一日地煎熬着他、拷问着他。

  什么样的人,可以运筹帷幄之中,掌握天下生杀之权?

  皇帝逐渐意识到,不是他利用多罗阁成就了自己的霸业与盛世,而是多罗阁一步一步将他缔造成符合它要求的千古帝王。

  那位素昧谋面的阁主,是一个无所不能的旷世奇才,也是一个无欲无求的苦行圣人。

  皇帝无数次询问他有何所求,阁主都说不必费心奖赏,只要让多罗阁长久地偏安一隅即可,他只求观世,不求入世。皇帝不怕欲念滔天的人,不怕有人与他争权夺利,不怕有人索取荣华富贵,不怕有人逼他付出高昂的代价,只怕有人什么都不要。

  什么都不要的人,他看不透,也握不住。

  终于有一天,皇帝再也无法容忍卧榻之旁有这样一个令他畏惧的存在。

  自己不能拥有,自然也不会让与旁人。为了防止多罗阁主逃出稷夏,效力于他国别主,这位帝王决定将其连根拔起,彻彻底底地毁了它。

  他忖度着,多亏了多罗阁早先的低调处事,反正这地方的威能在稷夏尚且不为人知,就算覆灭,也不会有多少人在意。

  世人再也不会知晓,他的王权是从何得来。

  ***

  沙依格德仍有不解之处:“既然皇帝早有意向铲除多罗阁,为何还要派我师父出使西域,委以勘察丝路、联络诸国的重任?”

  兼五一道:“殿下想错了,不是圣上要派简先生出使,而是阁主察觉危险之后,趁着还未与圣上完全决裂,谏言让简先生出使。

  “圣上觉得此事无足轻重,便依从阁主下了旨意。即便如此,礼部也没有将此次派遣使者一事提前告知西域诸国,只在文牒上简述了一下。因而简先生只能轻装独行,一路也无人接洽,想来吃了不少苦头。

  “可见圣上根本不在意结果如何,毕竟要覆灭整个多罗阁,自然也不会放过简先生。”

  阿浮皱眉道:“我还是不明白,多罗阁都到了生死存亡的地步,为什么阁主还要多此一举,让简先生去……啊,难道是为了另辟蹊径,让简先生逃过一劫?那简先生万不该回到稷夏呀,否则岂不是辜负了阁主的一片苦心?”

  兼五一道:“阁主行事自有因果,我等不会擅自揣测。”

  “既然如此,那师父你别入关了。”沙依格德忙道,“我即刻安排护卫送你去曛漠,等我回来,往后由我来奉养你就是。”

  “行了,别瞎猜了。”简生观解释,“礼部只给了文牒,没有大张旗鼓地宣扬我使者的身份,不是圣上存心刁难,而是我本来就需要便宜行事,阁主特地恳请圣上让我一切从简。因为我此行的目的不在于丝路,也不在于苟且偷生,从一开始,我就是来找沙依格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