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小姐的朋友是吗？”看守说，“林先生已经带到侯监室了。”
“……谢谢。”
因为不希望第三者在场，林青衫拜托温倩华为他创造一个可以单独聊天的环境，温倩华一口应下，而且做得比林青衫想得还要好。
根据看守的说法，他这次探监没有时间限制，也可以递给监狱里的人东西，如果有必要可以打开隔板，甚至得到了“无论林俊凯发生了什么都可以当做意外”这样的暗示。
林青衫打开门，果然看到侯监室的隔板对面坐着林俊凯。和印象中总是飞扬跋扈的模样不同，现在的林俊凯看起来非常狼狈。
林青衫走到座位前坐下，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
……对了，这是他第一次平视自己的父亲。
记忆里的林俊凯总是在俯视他，他总是跪着，林俊凯坐着，从小时候开始就是这样。
然而现在都坐在一样高的地方，林青衫才发现，原来林俊凯其实也不高，只是孩童时期的身高差给他留下了太深的印象而已。
“父亲。”
“青衫，你让我非常失望。”
“……”
“我一直相信你能达成我的期望，尽管慢到令人发指，但你终究会成为一个好Omega——直到今天为止，我都是这么想的。”
……好熟悉的对话。
林青衫有些恍惚，一时之间，他突然回到了过去。
林青衫记得很清楚，第一次被母亲带到陌生的家里时，林俊凯的声音从高高的地方传来。
“过来。”
林青衫单独跟着林俊凯到了林俊凯的书房，下意识地看向周围，结果马上就招到了林俊凯的呵斥：“谁准你打量我的房间了？你的母亲就是这么教你的？没大没小的东西！”
林青衫吓得发抖，林俊凯不仅没有安慰，反而更大声地呵斥：“给我跪下！”
那是林青衫第一次罚跪，也是最短的一次，只有半个小时。
十分钟后，林俊凯靠近林青衫。感觉到那高大的身躯把自己笼罩在阴影中，林青衫吓得闭上眼睛，然而下一秒他感觉到有谁的手按上了自己的肩膀。
“很好。”林俊凯露出了笑容，“孺子可教。”
那一瞬间，林青衫忘记了父亲的呵斥，忘记了膝盖的不适，忘记了一见面就没来头的责罚，脑子里只剩下一句话：这个是我父亲的男人对我笑了。
之后，在林俊凯的主导下，林青衫开始接受林家的教育。
“这个时代世风日下，但我觉得你能成为一个很好的Omega。”林俊凯语重心长地对林青衫这么说道。
对于父亲的重视和栽培，林青衫兴奋不已，在最初就以十二分的饱满热情完成课程。他以为这是新生活的开始，以为或许能讨得父亲的喜欢，顺带连母亲的喜欢也讨回来，拥有一个完整的幸福的家。
然而，第一次验收成果，他就让父亲失望了。
……虽然林青衫自己觉得自己做得不错，但评价出乎意料的低。
“井底之蛙。做得稀烂还那么满足，你真的是被那些陈腐的东西影响太大了。”林俊凯似乎非常苦恼，“……唉，罢了罢了，是我没让你长记性。听好了，你的母亲是擅自扎破安全套偷了我的优质精子才有了你的，我本来根本不打算养你，让你母亲把你丢到大街上酸饿了。现在就是因为对你有期待才会培养你，别让我失望。”
“我明白了……”
虽然受了很大打击，但林青衫鼓起劲来继续努力，他的母亲也在鼓励他，甚至用从来没有过的温柔态度安慰他。林青衫从来没有觉得幸福离自己这么近过，只要他能做好。
但他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了。
眼看着父亲对自己的态度越来越冷淡，林青衫仿佛看到了梦想中的生活正在一去不复返，又要变回那个被人嘲笑说没爸还差不多没妈的孩子，几乎发了疯一样地努力，甚至有时不需要家人督促就会自己领罚。
直到母亲去世。
母亲去世那天，父亲并没有来探望。
……他还是让新家人彻底失望了。
“要是你是个Alpha，或者是个女孩，甚至只是个Beta……”母亲用半怨恨半难过的目光这么看着林青衫，“你真是太没用了。”
“……对不起。”
林青衫知道母亲对自己寄予了多大厚望，有时家里揭不开锅了母亲省吃俭用都要给林青衫吃好的，养得漂漂亮亮，但他还是不讨人喜欢。
……包括母亲。
在母亲起初回到林家受到优待的时候，有了余裕的母亲还是会关心他的。但在失势以后，母亲就再也没对他笑过——是他消耗了母亲的爱，母亲本来是会爱自己的。只要自己帮助母亲争回父亲，母亲就会再次对自己燃起信心，再次温柔地对待自己……可是他失败了，还让母亲带着恨和遗憾死去了。
……他果然不是个好孩子。
“……罢了，罢了。”
母亲叹息一声，最后只留下了一句遗言。
“要做一个好Omega啊，青衫。”
——然后，嫁给一个好Alpha。
林青衫听明白了母亲的言下之意。
好似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林青衫冷得一阵阵抽搐，手指都感觉不到温度了，脸色苍白如纸，嘴唇青紫。
林家的教育，母亲的结局，自己的失宠，一切的一切都在眼前划过，恍惚中林青衫听到了耳畔响起某种类似于神明的宣告，某种志高的存在宣判了什么，在他的脑海里低语着。
他凝神去听，却只听到了耳鸣。
如果自己不做一个好Omega，下场或许会相当凄惨，就像妈妈一样。
而做一个好Omega，要好好地服侍自己的Alpha。
他的幸福，他的人生，竟取决于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甚至不知道存不存在的Alpha的手中。并且，他也无法选择那个Alpha，只能被那个Alpha选择。
林青衫抱住了自己，在不知不觉间眼泪簌簌落下。
你可曾有那么一瞬间感觉到命运？
如果有人这么问林青衫，林青衫会说有，在母亲的心跳变成一条直线，仪器发出刺耳的声响的那一瞬间。
母亲死亡后，林青衫回到林家，被管教的更加严苛了。林青衫依旧很服从，但他的心态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了。
父亲对母亲全然忽视的态度是压倒林青衫的最后一棵稻草，他再也没有努力的力气，只是消极地顺应他们对一个好Omega的要求。即使林俊凯还是会在责罚后说些表示他的期望的话，但林青衫却再也没有被激励到的感觉了。
那之后，对于林俊凯的态度，恐惧逐渐占据了上风。虽然依旧期待被承认，但林青衫逐渐放弃了。
而现在……
林青衫望着林俊凯的脸。
……不一样了。
自己不一样了。
这么多年来，林俊凯的态度从来没有变过，是自己在变。
过往的一切，离开林家后网上和现实的见闻，苏方的话，温倩华调查的东西，和温绍征的相处经历，所有的一切聚集在一起——
林青衫终于明白了。
大彻大悟，醍醐灌顶。
原来答案早已在自己的脑海里，只是自己没有意识到而已。
“父亲，我想您其实并没有对我失望过。”
“谁让你这么对我说话的？”
“我自己。”林青衫平静地回答。
林俊凯愣住了，他下意识地以为林青衫会立刻服软认错，但林青衫并没有，甚至态度对于他来说堪称“大逆不道”。
“几天前，我托人查过林家产业的情况。”
“放肆！一个Omega……居然擅自掺和家族的产业。”
林俊凯的脸色顿时变得比锅底还黑，但林青衫知道这并不是愤怒，而是恐惧。
“其实林家的产业状况很糟糕吧？虽然曾经的确一手遮天，人才济济，但现在，因为架构落后管理僵化，大批骨干出走跳槽，利润下滑导致内部争权夺利加剧，又有敌对都新兴势力和新的产业……内忧外患下，即使您没有进监狱，怕是也撑不了多久了。”
“一派胡言，竟敢这样侮辱家族，你简直愧对氏名……”
“不仅如此，林家本身也越来越被开除上层贵族的范畴了。作为家主，您大概比谁都都清楚这些吧，父亲。”林青衫感觉自己的身体在颤抖，但不是因为恐惧，是难言的激烈情绪让他的身体无法承受。但他的表情依旧平静，只有苍白的脸色隐约能看出他内心世界是多么地风云变色。
“你想要被我惩罚吗？”
“以前我总是会觉得自己不得要领，总是会无意犯错，总是没法理解你们的标准。……但其实你们并不在意那套形式标准，所以你们能毫不在意地触犯，而不是因为您对我说的各种大道理。您只是需要那种作派来帮助您沉浸在林家辉煌繁盛自己也无比强大有力的假象中。”林青衫握紧了手，直接发白，“……就像您对我的态度一样。”
“我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闭嘴。”林俊凯的语气越来越冷，但已经没有那么坚定了，语气有些发虚。
“在我的面前，你所说的一切，那套林家谙熟的规则，全部都被当做教条贯彻了。发号施令的感觉，作为权威说一不二可以肆意妄为的感觉，在林家熟悉也只剩下这个能排上号的领域里畅游无阻极具话语权的感觉……”林青衫叹息般轻轻说着，声音像风一样飘渺，内容却像烟一样呛鼻，“……这些，都是您无法抗拒的。您很喜欢这种感觉吧？看着我的时候，您是不是透过我去妄想您的敌人对您俯首称臣，自我高潮呢？”
“林青衫！”
林青衫都不知道原来自己还能说出这种话……但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说了下去。
“父亲，我曾经的确把你的话当做圣旨过，因为您是我曾经接触到的世界里最有权威的那个人，因为您是我的父亲……”
林青衫的母亲总是会说林俊凯多么多么有钱多么会说甜言蜜语床上有多好信息素有多香，但最触动林青衫的是母亲说林俊凯是家人，回去以后就能享福。
父亲这个概念逐渐在林青衫心里留下了某种模糊的美好印象，和他所渴望的东西挂钩。当然小孩子的世界很单纯，他那时所想要的一切概括起来也就是不想被别人说没有爸爸爸妈不和睦，想要家长会有人来，想要一个完整的幸福的而不是充满怨怼的家，而这些也确实恰好就是父亲能解决的。
“您总是在责问过后教育我，虽然只是在灌输观念而已，但我也的确曾相信过那是因为您对我有着殷切期盼。而且，您又对我的事那么上心，大大小小的事物都要管教，还给我安排最多的课程，也最常来管教我。”
有时就算林俊凯很忙，他也会在听说林青衫又“犯事”后大老远赶回家“管教”林青衫，那时林青衫总会觉得自己是被关切着的，自己是有希望的，是一个好孩子，好Omega。
“即使是在您对母亲的死不闻不问，我对您失望后，我依旧相信……不，我依旧是想要相信您的。……因为我希望您确实对我抱有希望，把我当做您的儿子在教育。我想得到幸福，也不想让自己变得太可笑太愚蠢太悲惨。”
“住嘴！住嘴！”
林俊凯青筋尽绽，眼睛布满血丝，瞪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挤飞出去。但林青衫却只是继续自顾自地说下去。
“但现在我可以确信您对我没有任何一点爱。因为我知道被爱是什么感觉。”
林青衫顿了顿，换了口气，而后扯了扯僵硬的嘴角：“害怕失望的人其实是您。您过得其实相当失败，事业家庭爱情一事无成，只有在我这样一个孩子面前您那点可怜的自尊心才能得到满足。您从一开始就不希望我进步，更不希望我发现您的无能。如果就连我都骑到您的头上了，您或许会觉得自己真的变成谁都能往下泄一泡的夜壶了吧。”
“我让你住嘴！！”林俊凯目眦欲裂，一拳击打在挡板上，发狂地嘶吼着，“住嘴啊啊啊啊啊！！！”
林俊凯大概在疯狂地信息素压制吧，不过可惜这是专门针对Alpha或Omega建的候监室，并没有什么作用。
林青衫低下头给看守发了几条消息，期间因为手指发抖按错了几次。
而后，他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因为被最想隐瞒的人揭露了最深的恐惧后丑态必出的林俊凯。有种奇怪的感觉生发出来，或许是感慨，或许是后悔，或许是觉得可笑。
……原来林俊凯也就只是这样而已。
“老实说，在来这里前，我心里多少是有些期待的，或许您这段时间会有所改变。但您还是那个样子……”
林青衫站起身来，从上方俯视林俊凯，一字一句地从喉咙深处吐出一句话。
“……卑劣可笑得让我作呕。”
这时，看守带着几个强壮的Alpha走了过来，把林俊凯架起来，然后打开了隔层，架到林青衫面前。
林青衫以为自己会更想说些什么，但事实是他只觉得胃疼和恶心控制不住地泛上来，和激烈的情感混杂在一起，叫他说不出话，于是他直接给了林俊凯左脸一拳。
其实看守担心林青衫因为信息素不舒服提出代打，但林青衫无论如何也想要亲自动手一回。
因为用力过度，林青衫的手关节根部都在发疼，甚至，因为没有任何一点打人的经验，一拳过去他自己都没站稳趔趄了一下。
“你——！！”
林青衫又给了林俊凯右脸一拳。
这次比刚才还用力。
而且，在林俊凯开口前，两边的Alphq先堵住了林俊凯的嘴。
不过林青衫归根结底不是个爱动手的人，别说揍一拳了，能让他打一巴掌就已经是奇迹了。又给了两拳后，林青衫停了下来。
……第一次这么遗憾自己腺体受损，无法信息素压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父亲，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
“我依旧感谢养育之恩，但我不想报，更不想感谢您。”
“我不想要您这样的父亲，更不想让绍征的岳父变成这种货色。是我抛弃了您，不是您抛弃了我。”
林青衫吐出一口浊气。
“我们的关系就到此为止吧。”
“……再见。”
林青衫转过身，眼泪在这一瞬间终于忍不住滑落。他走出看守所，控制不住地直接跪倒在地上。
全身都脱力了，尤其是手臂。在发泄了一直压抑的愤怒和怨恨以后，剩下的就是悲伤和痛苦。
自己这些年的生活都算什么……
好恶心，想吐，但是又好疼，好疼啊。
因为情绪大起大落，因为信息素，因为自己大闹了一通，所以才会疼吧。
其实他果然还是在逞强吧。
这时林青衫突然感觉一双熟悉的手臂揽了过来，接着就是熟悉的气息。林青衫瞪大眼睛，抬头一看，果真是温绍征。
“绍征……”
“现在什么都不用管。”温绍征拨去林青衫凌乱的刘海，轻吻林青衫的眼睛，把林青衫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你做得很好，非常好。“
“……”
“我的青衫最棒了。”温绍征奖励一样地吻着林青衫的发丝，“现在做你想做的就好，你可以的。”
好冷，浑身都好冷。
但是眼睛却热得发酸，叫人害怕。
我做得很好吗？我没有做错，甚至可以说是很棒的吗？
好累啊，已经不想再管什么了。
林青衫握着温绍征的衣服，身体开始发抖。
温绍征的衣服很快就被打湿了一大片，林青衫感受着湿气和热度，无言地抱紧了宽阔的背脊，贴上坚实的胸口，窝入温暖的怀抱。他想说谢谢，可是喉咙到内脏都堵在一起，揪成一团，发不出声音。
慢慢地，身体软了下来，紧绷的神经也舒平了。
随即而来的是几乎要把林青衫压到的疲惫，但这种疲惫就像是运动过后一样，有种释放过后的放松感。
结束了，都结束了。
说不上是什么结束了，但他知道结束了。
一口气了断了，虽然没法立刻放下，但也差不多了。就像是拔去了一根刺一样，虽然会刺痛，但最终伤口会好，新的皮肤会长出来。
“睡吧……睡一觉，只是一会也没关系。”头发被长指摩挲着，发出沙沙的柔和声响，“我带你回家。”
林青衫放松身体，第一次任由自己放纵地什么都不管，只是尽情地向温绍征撒娇。
在浸润了水汽的衣衫中嗅着茶水香的味道，他缓缓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