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 九霄卫到了平茶城附近。

  一路上尸横遍野不说,越是接近战场,状况就越惨烈, 一具具枯骨烂肉旁, 雪跟血结结实实冻在一起,折断的兵器扔得到处都是,李庭霄几乎能想象到两军交战是个怎样的场景。

  越是如此,他就越担心白知饮,他很少有心焦的时候, 但这次心里那把火快要把自己给烧死了。

  而且, 他还是生气, 为什么那天他要躲着自己?为什么不能告诉自己他是来找朱云察报仇的?在他心中,自己是什么一无是处的路人吗?还是说, 在他心中, 自己跟朱云察是一伙, 会从中阻挠?

  路边堆着一个个土包, 被薄薄的青雪覆盖着, 风一吹,土包边沿的雪被吹散了,露出被血黏作一缕缕的头发。

  他眯起眼,提马走过去, 旁边的士兵连忙扫开土包, 赫然出现了一颗颗堆垒起来的人头。

  刁疆跟过来, 也像是心中不舒服, 解释道:“将军, 据说绵各有这传统,胜者堆京观, 但这里是有些简陋了。”

  李庭霄听过京观,土包下面埋着敌军的尸体,头砍下来整齐摆在上方,起个震慑敌军和炫耀功绩的作用,残忍到令人发指。

  朱云察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最终被暗箭射杀,李庭霄猜,那一箭正是白知饮从城楼上射的,他在自己被围死之前,想办法为父亲和哥哥报了仇。

  他心中郁郁,就听探马来报,说距平茶城还有十四里。

  朱云察部据说拥兵十万,李庭霄不敢怠慢,让探子时刻注意周遭动静,派人去朱云察部谈判。

  没想到,朱云察的儿子如今仗着绵各兵强马壮,根本不买他的账。

  不久,探子再次来报,说东林郡王抱着一个孩子想要突围,结果被困在城外,本就带了不足千人,如今所剩无几。

  李庭霄的心头打了个突,喊了声“全跟我冲”,奔出大帐就往平茶城方向去。

  帐内的将领们面面相觑,连忙吆喝着自己的部下跟上。

  乌泱泱的黑甲军冲入雪原,不多时便被早在此处防备的朱云察部给发现了,对他们来说,眼下要防备的不是平茶城,而是自己身后的援军。

  双方主力战在一处,而李庭霄的青圣由于太过迅捷,直接带着几名不错的骑士穿过了防线,他们根本来不及阻拦。

  李庭霄提着一杆自己不擅长的银枪,回头看了一眼黑压压的战场,眉头压得很低。

  前方,密密簇簇的一大群人马在围着一个地点绕圈。

  他默数着冲杀入战局的十几个侍卫,觉得情况危急,但绝非没有胜算。

  朱云察部鏖战数日,早已精疲力竭,而能跟上自己的侍卫都是精锐,如猛虎入羊群,所到之处敌军一片鬼哭狼嚎,高下立判。

  李庭霄挥枪挑穿一名冲上来的骑士,自己也如同一杆锋利的长□□破了绵各兵的包围圈,却如泥牛入海,被无声无息被淹没了。

  几名侍卫大惊,也连忙学着他冲进去。

  圈内正打得焦灼,青圣高高跃过如林长枪,稳稳落在远处。

  李庭霄一眼看到了白知饮,他正跪坐在潘皋军的保护圈中,脸上的狼头面具掉了,露出久违的清隽面容,一条手臂上的纱布被血染红,另一条完好的手臂拥着一个孩子,低头哄着。

  那孩子只有五六岁大,身上穿着脏兮兮的龙袍,整个人紧紧缩在白知饮怀里,仿佛他就是他的唯一活路。

  李庭霄心中一动,立刻明白了这孩子是谁,不需要他指挥,青圣见到熟人就撒欢儿似的奔过去,在看到他旁边的送山时,不由得愣了一下。

  它一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一边意识到什么似的,焦躁地用力转头,李庭霄不得不拍它的头安抚。

  他知道它在找瓷虎,只可惜再也找不到了。

  他下马走到他们面前,轻轻喊了声“饮儿”。

  面前是墨黑的铁甲和绣着金龙纹的黑色衣角,白知饮慢半拍地抬起头时,眼里不知不觉蓄满了泪。

  真的是他来了!

  刹那间,周围令人胆寒的喊杀声不见了,时不时落在铁盔脖领里的凉意也感觉不到了,甚至于伤口的疼痛,心里的恐惧和焦躁,像是都被他给赶走了。

  他颤抖着嘴唇,嗫嚅了半天,直到炅儿喊他“义父”,他这才回过神。

  “义父,他是谁啊?”

  白知饮没回炅儿的话,他的眼睛始终在李庭霄脸上,那双眸子里带了些许他看没见过的东西,一时间他居然反应不过来那是什么。

  他喃喃地说:“殿下不是教过我,敌众我寡须暂避锋芒,怎么能独身前来……”

  “在西江时,我为你逆天改命过,都说了你白知饮今后是个大富大贵长命百岁的寿数,怎么能让你死在我前面?”李庭霄蹲下身,抬手扶了扶帽盔,又心疼地去摸他的脸,“别怕,援兵快到了。”

  白知饮突然瞪大眼睛,盯住他盔下露出的那点花白头发看了半天,不敢置信地上手去摸,摸了又摸,蹭了又蹭,像是想把那灰白的颜色给蹭下去。

  方才他只以为是落上去的雪,离近了才看见,白了,他的头发,全白了!

  怎么可能?前几日在西尖驿见他时明明还是一头黑发,怎么全白了?

  答案自觉跳入脑海,泪水瞬间遮住了视线。

  “殿下,我……”

  “白知饮你竟然敢甩我,你等着,今天这事过后,我定要讨回来!”

  白知饮用力点头:“若是能活过今日,全凭殿下发落!”

  “哼,活过今日?”李庭霄睥睨地环视一圈,从他怀里抢过炅儿放到青圣背上,又没好气地扛起他,翻身上马,而后朝周围打了个呼哨,“走了,去找刁疆会合!”

  说完一马当先冲出战圈,一行人当真是如入无人之境。

  白知饮的心脏仿佛被重锤一下下猛击,肋骨被他坚硬的盔甲硌得断了一样的疼,但他都顾不得,他的眼泪像连不上的珠子一样,噼里啪啦的往下掉,止不住的掉。

  他不明白,自己做了那么多对不起他的事,为什么他还要冒险来救自己,就凭他当初的一个口头承诺?

  他给自己的明明已经够多了!

  一时冲动跟他走了,今后呢?方才又应承了他那么暧昧不清的话,真能心无芥蒂地留在他身边、忍受着他跟爱人的浓情蜜意、做小伺候他吗?

  白知饮一路忐忑不安,等回到九霄卫的军营时,人已经快被颠吐了,却只是苍白着一张脸,缩在帅帐角落大气也不出。

  李庭霄从头到尾都没看他,让人打来热水,然后打湿了一条布巾,给炅儿慢慢擦脸。

  那人跟白知饮共事过,当时在旦县还抢过他的荔枝,看到他便热情调侃:“阿饮啊!你回来啦?”

  白知饮的嘴角抽了抽,想回话又觉得场合不对,他亲切的话让他眼眶又有些发烫。

  炅儿起初有些怕李庭霄,但他的目光很柔和,擦脸的手法很细腻,就像是当初在东林来接他的义父一样。

  小孩子的情绪很难藏得住,李庭霄见他眼底的戒备没了,捏了捏他皴起的脸蛋:“瞧这小脸脏的,遭了不少罪吧?”

  炅儿扁扁嘴,看了眼义父,突然“哇”一声哭了,挣开李庭霄向他跑过去。

  李庭霄把布巾往盆里一丢,显然不高兴了。

  白知饮了解他,知道以他的性子,即便心中不快也不会对一个孩子做什么,于是耐心地哄起炅儿。

  “别哭啦,谁让陛下到处乱跑,多危险!”

  “义父也危险啊,我担心义父嘛!”

  “我是替自己父亲报仇,面对危险也心甘情愿,陛下肩负社稷,应该好好待在国都,下次不可再以身犯险了。”

  “哦,那我……”

  炅儿话没说完,李庭霄大步上前,提着他的后衣领就把他扔出了帐外。

  白知饮听到一声“哎哟”,猜想大概是屁股着地,莫名的有些想笑,但在看到李庭霄虎视眈眈的眼神时,没敢笑出来。

  李庭霄冷哼:“白知饮,你他妈还真不记仇啊?再说,才分开几天,你就认了这么大个干儿子,经过我同意了吗?”

  “为什么要经过你同意!”白知饮心虚,嘴还是跟往常一样硬,别过头,“我跟殿下没有瓜葛了!”

  “没有瓜葛?你说没瓜葛就没瓜葛?”李庭霄上前一把捏住他的下巴,“我令牌呢?”

  如同惨兮兮的小蛇被捏住了七寸,白知饮顿时没脾气,感觉自己的脸像是着了火,止不住的发烫。

  他嚼着下唇,费劲地从腰间翻出一个漆黑的令牌,双手奉上:“在这,还给殿下,我用了殿下一些钱,今后,今后一定会还的……”

  李庭霄先是一愣,盯着那令牌上的“煜”字看了片刻,突然笑起来:“白知饮,这个破令牌你还留着有什么用?嗯,倒好像还挺有用!”

  那个字的金漆被磨得都淡了,有些地方露出黑黢黢的底色,而黑色的某些部分磨得发亮,这让他心情非常好。

  白知饮脸更红了,知道他看出了端倪。

  令牌他不止留着,还一直贴身揣着,想李庭霄想到百爪挠心的时候,就拿出来用力摸那个字,就像是抚上他宽厚的背、摸到他刚毅的脸、握紧他骨节分明的手掌……

  但这种事,他一辈子也不可能承认。

  李庭霄笑着笑着就不笑了,大手覆上他沧桑了不少的脸,轻轻舒展着他眼尾多出来的纹路,心疼不已。

  白知饮轻轻闭上眼,感受着他手掌的温度,那薄薄的茧子还在,指尖传递过来的那种温柔,也仿佛从未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