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形容举止都很有规矩, 但从他略显仓促的脚步能看得出,其实内心相当急切。

  白知饮起身相迎,太子高高仰起头, 他便俯下身去:“太子殿下可以摸摸!”

  狼面具是老猎人活剥下来的狼脸, 也不知又做了什么防腐处理,毛发鲜亮如生,自带一股粗暴摄人的气势。

  太子伸出胖乎乎的小手轻轻碰了碰,“嘻嘻”笑了:“真好看!炅儿今后也要像时宴一样,做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他跑回自己的座位, 将自己的软垫拖回白知饮身边, 眼巴巴地问:“时宴, 我能坐在你身边吗?”

  白知饮见潘皋王点头,也点了点头:“好。”

  声音都忍不住柔了几分, 看他们父慈子孝, 又想到自己此次来的目的, 心中不由得叹气。

  他给他夹菜, 他就笑眯眯地吃了, 身子还蹭着往他身边靠了靠。

  期间,还动不动仰头看他的面具。

  “时宴,你们那里狼是不是很多?”

  “回殿下,东林林子多, 狼也多。”

  “那你们不怕吗?”

  “狼多, 猎人更多, 不怕的。”

  太子的嘴巴塞得满满的, 偷偷看了潘皋王一眼, 见他在跟旁人说话,便小小声对白知饮说:“时宴, 狼多的话,以后能不能给我也搞一张狼面具?”

  白知饮点头应承下来:“当然可以!”

  小太子眨眨眼:“那能不能别告诉父王?他会打我屁股!”

  白知饮失笑,刚想答应,就听潘皋王威严的声音响起:“什么事别告诉父王?”

  他的脸板起来,小太子吓得赶忙低下头,一边说“没有没有”,一边使劲儿往嘴巴里塞菜,假装很忙。

  白知饮给潘皋王遥遥敬了杯酒,帮太子转移他的注意力:“太子殿下在询问趁东林的风土人情,朝廷对我东林的关爱臣感铭于心,今后必定效忠王上,臣特意为王上备了特别的礼物,能否找间空屋子,臣想展示给王上看!”

  潘皋王好奇问道:“是什么礼物?”

  “面粉!”白知饮笑了笑,“我们东林种出麦子了,听说王上召见,连夜磨出了几十袋面粉,给王上看看我们潘皋的麦品质如何!”

  潘皋王眼前一亮。

  潘皋地处北疆,很难种粮,东林地势比别处平坦些,种出麦子也不很稀奇,主要是,这时宴肯把种出的麦子特意带来给自己看,难道是要投诚?

  想到这里,他兴致勃□□身:“走,朕这就随你去看!”

  虽然送面粉很莫名其妙,但既然是东林带来的贡品,而潘皋王又十分重视东林,宫人自然不敢怠慢,刚刚正好在膳房旁边为那些面粉空出了单独的库房,这会儿正在一趟趟用推车往里面运。

  本来宫人们没当回事,但王上竟然亲自驾临膳房这种地方,足见重视,于是个个不敢怠慢,在东林士兵的帮助下,将几十袋面粉码放得整整齐齐。

  院子里浮荡着细细的面粉颗粒,像是飘着灰雾,久久不散。

  等宫人和士兵撤出去大半,时宴做了个“请”的手势,引着潘皋王进到库房。

  他的步伐中像是带了几分急切,潘皋王只当他是急于表现,而时依桦是真真替他捏了把汗。

  那法子,试十次只成了五次,能行吗?

  不过,他那股为了给父兄报仇不顾一切的劲儿,真的很让他这个舅舅佩服!

  库房里更是白色烟尘缭绕,还没进门就感觉到呛鼻,潘皋王抬袖在面前挥了挥,不太耐烦,但为了东林的麦田,还是按捺下了心头的不快,随着他走向库房深处。

  “这些都是新面粉,特意烘干过。”时宴停下向他介绍,然后扯住旁边面粉袋子扎口的绳子拉开,从里面撮起一小捧,送到潘皋王面前,“王上看这面粉,够精细吗?”

  老实说,潘皋王根本就没见过几次生面,就更别提精不精细了,但他还是很给面子的点了点头:“不错!”

  时宴笑了笑,蓦地手一扬,那一捧面粉在他们头顶天女散花,落了潘皋王一身。

  他不悦地掸了掸肩膀:“时宴,你这是做什么?”

  却见他退后两步,掏出随身的火折子,狼面具后面的视线正冷冰冰望着自己,就好像,面具背后隐藏的是一头真正的狼。

  他浑身一个机灵,突然感觉那目光有些熟悉,像是之前也有一个人,在跪在他面前时,仰头的某个瞬间不经意那么一瞥,那一闪而过的戾气快的像是错觉。

  见状况不对,始终跟在他身后的两名侍卫拔刀护在他面前,这才让他稍稍心安,沉声问:“你到底是谁!”

  对面的狼头后迸出一道摄人的光,他语气淡淡:“时宴。”

  一切都仿佛定格在火折子亮起的那一刹那,橘色的亮光映在潘皋王眼中,本来只是小小的一点,而后不知怎么凭空膨胀成火球。

  潘皋王耳膜“嗡”的一声,什么都听不见了,再然后,炫目的光晃得他本能地闭上眼,再睁开时,身前的两名侍卫已七窍流血地飞出了好远,库房的门窗梁柱像是遭了天罚,被炸的四分五裂,他感觉自己坠入了无边的炼狱,在一大片火和烟尘当中,对面人的眼神古井无波,甚至还夹杂着一丝笑意,一扬手,便把火折子高高扔上了房梁。

  他意识到什么,张大嘴巴,一股热浪翻卷着涌进他的喉咙,咒骂声一出口便成了变了调的惨叫。

  最后的最后,一根带火的房梁坍塌坠地,横在他们之间,随着愈发剧烈的燃烧,变成了一道厚重的火墙,他的眼前也彻底失去了那个人的影子。

  白知饮踉跄着倒退出门,狼头面具上不可避免地窜起火苗,被他一把扯下,远远甩开。

  他眼神惊恐地跌坐在地上,指着傻愣在原地的宫人咆哮:“救火!王上还在里面呢!快救火——”

  王宫内大乱,所有人都慌乱地跑动起来,惊呼声和痛哭声交杂成一片,时依桦趁乱把白知饮从地上扶起,帮他扑打掉身上的火星,又经验丰富地把他往远处拖。

  院子里再次发出山崩般的巨响,库房成垛的面粉发生了第二次爆炸,还没等宫人们拿来救火工具,就发生了第三次,第四次……

  白知饮靠在时依桦身上,拳头攥紧,目光死死盯住那道门。

  有几名护卫试图冲入救人,又很快退出来,整座库房已经变成了充满烈焰的炼狱,连带着旁边的膳房尖顶也冒出黑烟。

  “轰隆——”

  整座屋顶坍塌而下,白知饮目光中的寒光终于敛去,如释重负,缓缓闭上了眼。

  -

  潘皋王意外身亡,太子张炅继位。

  不到一个月,朝廷的几股势力各自壮大,小皇帝被逼出国都,走投无路之下逃往东林。

  忠心的內宦本不同意,说东林一直对王位虎视眈眈,但小皇帝执意如此,只因人人都在趁着为先帝发丧争权时,只有先帝新封的东林郡王时宴一直陪在他身旁,发丧完未多停留一天便离开了。

  那天,在漫天风雪中,他蹲在小皇帝的面前,拨去他金冠缝隙间的雪,暖着他冰凉的手说:“陛下,今后有空可以来东林,臣回去就为陛下找最好的狼面具,随时恭候圣驾!”

  得知皇帝到东林地界的消息,白知饮带着时依桦快马加鞭迎过去,在鹅毛大雪中跑了上百里,终于看到了正艰难前行的一行车马。

  依稀能看到前头几名侍卫做出了拔刀动作,时依桦连忙喊话:“我乃东林右将军时依桦,得知陛下驾到,东林郡王亲自来迎,请陛下莫要慌张!”

  对面似乎有人对马车了说了什么,然后有人喊:“过来吧!”

  白知饮策马,慢慢靠过去,见对方都被冻得不轻,有人身上还带着血色的冰碴,就知道他们一路逃来并不好过。

  他下马,在车外高声道:“东林郡王拜见陛下!”

  马车里有人打了个清脆的喷嚏。

  奸臣逼宫,小皇帝逃得仓促,衣着十分单薄,车里火炭早烧完了,此刻正缩在马车一角,牙齿止不住打颤。

  白知饮掀开冻得硬邦邦的车帘一看,突然就想到自己数九隆冬被困在牢里食不果腹的滋味,难免心疼。

  他跨上车,一言不发地把快冻成冰坨的小皇帝搂紧自己怀里,解下自己的棉氅盖在他身上,车下的护卫和宫人没有阻拦的意思,一路逃过来,又冷又饿,还要时不时应付后面的追兵,他们早就麻木了,连之前“护驾”的坚定信念也早烟消云散。

  现在有人要小皇帝的命?那就要去吧!只要东林王能给口吃的,就算他想要皇位,他们也愿意把小皇帝的玉玺献给他!

  可让所有人惊掉下巴的是,并没有什么带兵要挟弱势皇帝的戏码,东林郡王的态度算不得恭敬,而是……亲昵?

  白知饮搓了搓炅儿的小脸:“冷么?忍一下,很快就到了!”

  小皇帝忽然缩进他的棉氅里,感觉这是全天下最温暖最安全的地方。

  他仰头看白知饮,声音哽咽:“时宴,等到了地方,我想喝碗热水,要是能放点桂花蜜就更好了。”

  “有,给你放两大勺桂花蜜!”白知饮帮他把棉氅的缝隙都塞上,笑着说,“我不是时宴,我叫白知饮。”

  小皇帝的脑子一时间转不过来,盯着那张他很喜欢的狼面具,愣愣地看了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