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野田黄雀行【完结番外】>第85章 相见欢8

  回到催云峰,庇符还没走入屋中,就院子里突然扶着桂树,伏腰吐出鲜血。

  “师尊!”

  “不要声张。”

  “师尊,我这就写信给天听师伯!”

  庇符强行运功,伤了根基,方才有走火入魔的预兆,吐了好些淤血,林寒正远在京都赶不回来,仉天帝只好找一些寻常丹药让庇符服下。

  本该打坐闭关的庇符却披衣起身,站在窗外,看了一眼院中峥嵘的枯树。

  物是人非事事休。

  这天地万物多么无情,任谁如何痛不欲生,任人间如何生灵涂炭,这自然万物,该生生,该枯枯,该活活,因果缘分不沾周身。

  人间疾苦,严冬森寒,枯树无声。

  来年盛夏,那树依旧会结出满树金花。

  万事万物,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

  院中桂树下的石桌边,云无渡正低头擦剑,雪花落在剑刃上,被剑气割成两半。

  “天雩。”庇符知道他听得见,“你陪我出去走走罢。”

  既然庇符提出了要求,云无渡自然无所不应。

  曾经的师徒二人漫步雪地中,相顾无言。

  站在催云峰悬崖处,此处寂寥无人,在这个大雪天,更是毫无人迹。

  师徒两个看着风中白鹤顶着谷风一旋一旋地飞翔,尤其是那只老大鹤,嚣张跋扈地借着风势,盘旋,俯冲,叨同伴的翅膀。

  半晌,庇符道:“你不愿意说,也罢了。”

  稷山催云峰等人,如今都知道了他的身份,却都三缄其口,全不曾戳破这层薄薄的窗户纸。

  云无渡也不想主动揭开伪装:“初春最冷,师祖修为有损,还是进去吧。”

  庇符摇了摇头:“你去替我拿件披风来。”

  庇符支走了云无渡,依旧看着崖谷,道:“出来吧。”

  白玦闻言,从林子后走出来,手里提着半边龙头,往山谷里一扔,惊起鹤群惊叫。

  她不着粉黛,发髻也依旧用两支桃花簪束起来。

  他沉默凝视着庇符,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

  “我从来没这样看过你。”他平静地说,“漳河从不给我看你的画像。”

  庇符皱着眉,转身注视着他:“怀瑾?白瑜?”

  这是庇符……长公主第一次叫出她孩子的名字,从出生之前就给他起了名字,到如今,这是她第一次以他之名呼唤他。

  白玦漠然看着她,两人面对面,眉眼五官确实可以看出血缘亲近的痕迹。

  “很惊讶我在这里吗。”

  白玦温和道,

  “你似乎很诧异我长成这个样子。我是不是很坏?没关系,我知道的,我是漳河的种,从骨子就流淌着恶劣的气息。即使权势地位再尊贵,也改变不了我就是一个垃圾的事实。真对不起啊,庇符长老,从你肚子里爬出来的是只脏老鼠。”

  “别说了。”庇符闭上了眼睛,咳了两声,嘴角溢出了一行血水。

  白玦咄咄逼人发问:“难道不是吗?如果不是的话,你为什么不要我?”

  “我生来就有罪。你是不是恨我?当初,你本可以拜入稷山修仙,为了凡间帝王子嗣,不得已和漳河成亲生下我,怀胎三年,每一天你都压抑着修为,好不容易生下我,我却寤生差点要了你的命,当日荧惑守星,我一出生就是亡国之君,你回到稷山当你的神仙仙子,我却要当遗臭万年的亡国之主。”

  庇符微微动容:“是你父亲……”

  “是啊,父亲……”

  说到漳河的时候,白玦眸光闪烁,他望向悬崖,陷入了回忆中,

  “他奉我为开国新帝,说到底,不过是傀儡,他只是要一个名正言顺的踏板,而我——他亲爱的儿子,到了适合的时间,就会暴毙身亡,成全他这个好父亲。”

  “我猜,你是不是要劝我原谅他?”

  白玦冷笑一下,

  “你知道棺材板吃起来是什么味道?你知道指甲整片掀起来后要几天才能长出来吗?你知道整年整月住在棺材里是什么感觉吗?”

  他举起七根手指。

  “七年。”

  “整整七年。”

  “敢问长老,这七年对您来讲,是不是弹指一挥间,沧海桑田?”

  庇符垂眸,身形在狂风夹雪中晃了晃,眉眼间带着一种怜悯:“此次你前来,你想问什么?”

  “我想问什么?”白玦似乎觉得这是很荒诞的话。

  一个孩子花了几十年时间才见到母亲……他能想问什么呢?

  又或者,这位母亲有没有想要问他的呢?

  吃没吃饱?

  穿没穿衣服?

  生病了吗?

  现在生活怎么样?

  ……

  什么都没有。

  白玦突然恍然大悟:“……对!我想问你。你为什么生下我?”

  庇符张了张嘴,她还没出声,白玦一口气不断地往下说:

  “我以为你有苦衷,我以为你会来找我,我以为你是神仙,我以为你会听见我的声音来救我……”

  “怀瑾……”

  “可你没有。”

  白玦憎恨地看着她,太阳穴青筋暴起,他的后槽牙咬到酸痛,

  “哪吒剔骨削肉还报父母,我自以为不欠你怎么,21年前,我死了一次,14前,我死了一次又一次,活下来的,不再是白瑜了。”

  “你想看看我下葬时候的样子吗?我始终等待着你,每当我走火入魔的时候,我就要一遍一遍地回到那个时候,从小,再长大一次……”

  庇符无奈地叹了口气:“怎么样你才能放下?放过自己,也放过苍生百姓。”

  白玦厉声道:“你眼里放着天下苍生,但这个苍生里唯独没有我。”

  “我凭什么要在乎他们?我受过的苦,他们也要受,我难过,全天下也要难过!我不幸,全天下也要不幸!”

  “庇符!白智!你以为你多清白无辜,你以为你刚刚杀的龙是谁!”

  白玦痛快地大笑起来,一种滚烫的血液从他心口朝四肢百骸涌去,胸腔的血似乎都泵空了,骨头缝里钻出了丝丝的疼痛。

  但他不在乎,只要他看到庇符脸上错愕的神情,他就觉得很痛快了。

  他轻声下来,温柔体贴地说:“是漳河啊,是我父亲,是你的丈夫。”

  庇符怔怔看着白玦,半晌,她开口:“是不是杀了我,你就会结束这一切?”

  白玦粗重的呼吸戛然而止,片刻后,他咬紧了牙关,凶相毕露,恶狠狠吐出一个字:

  “是。”

  “那就拿起你的剑。”

  庇符平静道,她放弃压制体内沸腾的灵力,暴动的灵力在她老朽的血管里崩腾,发出爆裂的细微声音。

  如果可以看见她的身体内部,就会发现,无数朵细小的血花在她血管里爆炸开。

  白玦颤抖着手,握着了红鸾剑的剑柄,“蹭”的一下拔了出来,剑声清脆,和雪花相击,发出泠泠声响。

  庇符带着他的手,抵在自己命门上,一行鲜血用她口中溢出,她温柔坚定地带领着白玦:

  “今世是我对不住你,让你这么辛苦了。那么,我们来世再见罢。希望那时,不再有这般诸多恩怨是非了。此后,恩怨两清。”

  “恩怨……两清。”

  “噗嗤——”

  和漳河凿进他眉心的声音一样,“噗嗤”一声,声音景象阳光冷暖全部模糊,耳边像是被捅破了耳膜,清晰了一瞬间之后,一切声息都慢慢远去。

  庇符的身体慢慢软了下去,大量大量的血喷到白玦手臂上,湿腻,温热,让他都握不住剑柄。

  像母亲的羊水一样。

  庇符握着他的手臂,抬起头,轻轻碰了碰他的眉心:“……疼吗?”

  他眉心,依旧有一道红色的朱砂痕,并没有什么意义,是用来遮挡眉心伤疤的。

  没人问过他,痛不痛,疼不疼。

  庇符搂着他的手臂,慢慢倒在他怀中。

  白玦的手缓缓握紧了剑柄:

  “你说我是不是和漳河一模一样?……娘。”

  最后一个字,他轻声到含在嘴里,不敢说出来。

  -

  陡峰如刀,狂风暴烈,卷得庇符斑驳长袍随风而乱,鲜红长剑自她腹中拔出,红珠血溅如红豆,凄凄散了一地,飒飒泼了白玦一身。

  “师尊?”

  拿了裘衣回来的云无渡只觉得头皮猝的一麻,七魂六魄从天灵盖一散而空,眼前万物俱静,唯有庇符蹒跚踉跄倒下的身影。

  “此生,恩怨两清。”庇符低声道,声如过木之风。

  “恩怨两清。”

  身后人后撤一步,松开桎梏庇符的手,长剑一挽,剑锋划破长风,庇符犹如残破风筝,摇摇欲坠。

  “师尊!师尊!”

  云无渡肝胆俱裂,凌空疾走上前,一掌击去。

  白玦猛地转身,双掌相击,四目相对,两人俱是为彼此眼中的怨恨感到一震。

  二人齐齐倒退,庇符倾倒在云无渡怀中,口中气若粗牛,却深出浅进,云无渡只觉得师尊轻如贱帛,可他却手软无力,支撑不住得跪倒在地,哀声切切:“师尊!师尊!”

  庇符缓慢抬手,未曾多言,不过呼吸之间,已然气息全无,道消云散。

  “师尊!师尊!”云无渡徒劳无功地为庇符点穴施救,悲恸长泣,猝然抬首,咬牙切齿,“你杀我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