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科幻末世>造神年代【完结番外】>第13章 巡山

  张翰才睡了五个小时,就被急促的砸门声惊醒。

  省刑侦总队调来的高队长拿着一摞纸条。这也是张翰新制定的战术规范:追捕行动的信息记录和远程传递不得通过手机发送,尽量采用人声电话报告和手抄记录,打印都能免则免。

  实际上,他睡在三楼贮藏室,身边是监控中心那一大堆智能打印机。当时他就下令把这些东西全部报废,因为似乎听见过它们偷笑。

  他看了几张纸条,感觉刚跳出战壕,就被重机枪迎头扫射。

  “拘留了多少个朱越?”

  “十六个。”

  张翰一张张翻阅。东客站、文殊院、双流机场、天府机场、都江堰、川藏高速入口、重庆朝天门码头、自贡恐龙博物馆、汉中古栈道公园……

  “从一米五到一米九?机场这个朱越‘六个保安都追不上’,博物馆这个坐轮椅?”

  “到第四个电话进来的时候我们大概明白了,又发了一个紧急全境通报,让他们把以前通报的照片、指纹和描述都作废,重新记录口头描述。但报告还是不停打进来,到处都抓住朱越了。”

  “哪个环节出的问题,知道了吗?”

  “首先是抗灾指挥部的专案数据库。公安部的数据库记录也被改了,还有信安部和民政部的。大部分单位都是从中央数据库下载的疑犯特征资料,所以乱得一塌糊涂。小洪他们转了好几圈才确认的,现在还在查。我们部里面首长大发雷霆,从北京把电话打到我头上,问我是不是想把全国的犯罪记录数据都抹掉。后来发现还好,每个数据库都只动了朱越的记录,没发现别的篡改。最狠的是我们把数据库记录恢复之后,仍然有不少单位下载到假资料。看来是在传输链路上搞了鬼,这个简直没法查。”

  张翰听到“全国犯罪记录”那里,几乎要坐回行军床上。听完才站稳了。

  “为什么当时不叫醒我!”

  “他们说你两天多没睡了。”

  张翰立起眼睛正要骂人,高队长的脸一下凑过来:“以前我们在非洲的时候,行动人员可以几天不睡,指挥官是必须睡的。轮流睡,吃药都得睡。不然大家都不放心。”

  张翰这才发现,这家伙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然而精壮如虎,脸上的肌肉似乎都能弹人一跟头。

  他讪讪转开眼睛,抓起自己的东西:“走吧。我睡够了。”

  「–」

  信安分局主楼中到处是人,比昨天又多了几倍。以往张翰很反感这种泥沙俱下的大动员。今天,来来往往的人流却让他找回一些安全感:每一个都是长着腿的强智能,没有二进制数据硬接口,手机这种半吊子器官可以关掉。关掉之后,要入侵他们的大脑就没那么容易。

  高队长跟着他走了一段,忽然失笑:“这鬼东西还真他妈有点幽默感。虽说都是假货,看它搞出来的地理分布,它是有多想让朱越逃出去啊?上山下河,穿越时空,连菩萨都拜到了……”

  张翰哼一声:“这又是示威。各单位下载数据的时间和渠道都不一样,它能把不同的照片和证件号精确分发到这么多地方。这些地方的人流速度都很快,他还能让我们正好在那里抓住。你说,公安信息系统被它渗透到什么程度了?亏你还笑得出来。这不是它第一次吓唬我们了,那天晚上你还没来。”

  高队长点头:“的确,‘天网’已经废了。到处不停报警,报了也不敢信,找人的难度上升一万倍——不过真的很好笑,你还没看到最后一张。”

  张翰翻过来看。这个朱越是西昌航天发射中心的观光团游客,被捕的时候买了一张登月舱VIP门票,正要玩虚拟发射。

  「–」

  张翰指挥的人数以每天一个数量级的速度增长。从第二天起,他把队伍分成四个部门。高队长指挥的“调查部”占了绝大多数人力,光是这里就有几百人,外面还有超过五万名警察、协警、民兵和安保人员随时听命,遍及四川和周边数省。

  调查部征用了信安分局主楼面积最大的公共服务大厅。张翰一推门进去就干笑两声。

  放眼望去,除了攒动的人头,全是计算机、屏幕和电话。

  “有外网物理隔离吗?”

  “不可能。这么大数据流量,要是中间隔一道人工分析传递,大家就别干活了。何况,要是电子数据真被骗了,加一道人工也防不住。”

  张翰皱眉想了一阵,确实没有其它办法。“带毒运行”,对他这样网络安全出身的人来说,犹如芒刺在背。但军队出身的高队长似乎不当回事。张翰记得他的档案中写过:同时感染两种疟疾,照常执行丛林任务。

  “那只能让大家多核实、多对比了。”

  高队长道:“我就想看看那东西有多少招数。这两天搞下来,我的初步感觉是:它没有大规模破坏我们的数据和传输,虽然它肯定做得到。只是偶尔在关键信息上做手脚,针对性、目的性都很强。但敌意并不明显,不像那天直接攻击基础设施,不让你们开工。我们还是很小心,所有线索都要经过两三个独立渠道对比,外加现场核实。所以每个人都在吵吵。”

  的确,进来才几分钟,张翰的头都被吵晕了。几十个话务员对着电话吼叫,联络员双持平板跑来跑去核实信息,网管在勒令新人交出手机,分析员在向贵州和北京请求几年前的数据备份。

  无数小屏幕上是各路现场调查的实况。张翰看见小顾也在外面带队盘查,因为她是少数见过朱越真脸的人。

  中央屏幕上是大地图,图上三条周线在缓缓外扩:步行、公交和汽车半径。最远的汽车周线范围早已出省。

  张翰提醒:“他有驾照,但没有车。”

  “我们追查所有车辆下落,拦截省内所有的搭车人、出租车、网约车。可能还是晚了一步,身份数据出问题太操蛋了。”

  两个对面奔跑的协调员就在领导面前相撞,手中抱着的纸箱打翻,通缉告示满天飞舞。

  张翰摇头道:“真是个疯人院。”

  “我们还不够格。‘疯人院’的头衔已经被大家送给三楼诊断中心了。那帮天才儿童,吵起架来会互相扔鼠标,而且旁人一句都听不懂。我们一楼叫做‘狗窝’。”

  张翰把四个部门临时挂牌为“调查部”“记录部”“诊断中心”和“分析组”。当时高队长还开玩笑,说张总开了一所传染病医院。睡了五个小时,连部门名字都被改了,张翰却莫名宽慰:看来在空前的混乱之中,这盘大杂烩还能自我组织,知道自己和别人在干什么。

  他抓住一张飘来的告示,立即大发雷霆:“这是谁!?”

  “朱越啊?”

  “一点也不像!——不对,只有五分像。脸型五官差不多,但他的外眼角是平的,不是上挑。鼻隆和这两颗痣他都没有,用来现场认人是一票否定。你的原版照片从哪儿来的?”

  高队长的笑容终于消失了:“是专案组数据库恢复出来的。顾警官用U盘交给我打印,她跟石松都确认过打印件。所有纸张照片都在我们这里印好再分发,已经发出去几万张了。”

  张翰愣了片刻道:“确认之后,打印系统全程物理隔离了吗?”

  “……”

  张翰也不忍再骂他。谁刚上手这工作,都不可能调整到位的。他只道:“立即派人回收。加紧重新印刷,叫初审他的彭警官专门去确认,守着检查,出一批确认一批。你们这里随时保持几个见过他的人,所有进出图像都必须肉眼核实!”

  高队长灰溜溜布置完才开骂:“操他妈,欺负老子没见过真人!而且看过一堆假照片!要是完全不像,我看过确认件也能发现不对。它还真懂火候啊?”

  他扔掉那张五分熟的告示,抬头环视大厅,瞬间梦回丛林。会不会还有忘记关掉的眼睛,藏在想不到的角落里,注视着每个人的一举一动?

  “为什么要尽量低技术,现在你明白了吧?玩技术,我们会被它玩死。”

  高队长拱手致歉:“我的错。没了人脸识别,都不会干活了。”

  张翰拍拍他的肩,转身出门。三五个人立即冲过来围住高队长狂叫。隔着老远张翰都能听到他们嚷嚷的是“离线人脸识别”。

  看来,有些东西一旦用上了,就永远离不开。

  ※※※

  记录部戒备森严,跟“狗窝”相比真是冰火两重天。每个人都埋头录数据、写报告,偶尔有交谈也压低声音,像是生怕惊动了谁。

  张翰看中央屏幕上的态势图就理解了。

  这是一张世界地图。整个北美大陆,包括加拿大和墨西哥,已经完全染成红色。两个大洋通往北美的几十条海底光缆全部显示通信中断,无一幸免。美国领土中只有夏威夷和关岛被切断在外面,通过太平洋光缆连到日本。

  档案:战前越洋光缆分布图

  记录部把“北美切割”标记为一整个大事件,下面各处分布的小旗子代表一系列组成事件。美国本土发生的事件一般只有简单标题,没有细节描述和核实链接——因为通信断绝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星链网络调整服务,美国才勉强重新挂上互联网,流量极端吃紧。事件本身都是二手三手消息,绝大多数来自欧洲网络和媒体。

  北美以外的地方,细节就丰富多了。张翰头一次看见日本、韩国和澳大利亚出现的网络异常事件和光缆事故详情。看起来,“光缆大屠杀”使用了花样繁多的武器和战术,硬件故障、软件崩溃、通信欺诈和焦土政策都有。

  切入点也各不相同:有些在美国,有些在另一头,有些甚至袭击了海底的光缆中段。澳大利亚海洋科学局的深潜舱在任务中途失控,潜入一千多米的海底切断南十字NEXT干线光缆。浮出海面时,三名乘员中两人已经窒息死亡。(注:南十字NEXT光缆:连接大洋洲和美国西海岸的光缆干线,于2019年开始建设。)

  然而谁都比不过欧洲的地图丰富多彩。除了明显的光缆事故之外,欧洲地图上密密麻麻全是异常事件标记,颜色都快不够用了。

  张翰粗粗一数,比寇局长提到的多两倍。欧洲谷歌的各大中心看来是全军覆没。亚马逊、微软、破音和脸书也在其中。

  他点开奥克尼群岛轰炸事件的详情页。才看了两行,一个信安部分析员就站起来:

  “张总,寇总刚发来的消息让我通报你,还没来得及录入。肯尼斯·麦基死了。他五天前就离家自杀,不是轰炸的攻击目标。岛上全体疏散时,他的房客发现了遗书,打电话也一直没人接。苏格兰方面的原始报告我打出来了。”

  报告上,苏格兰海事局急救中心定位了麦基的手机,在韦斯特雷岛的悬崖海岸线上,三天没有移动过。眼下的乱局之中当然不可能去搜救核实,已作死亡结案。

  张翰读着记录时间往前推算,一声叹息。原来,那条引爆世界的消息发给了已死之人。这老头的学问连图海川都服气,但运气实在太差,死在医院门口。

  花花绿绿、天翻地覆的世界,环绕着风平浪静的中国。雄鸡地图上只有腹部深处插着一堆密集的小旗:成都。都是已知事件,都跟朱越有关。另外孤零零的两处是重庆和上海,他早就知道了。

  除此之外,中国其他地方是一片空白,动员数十万人力的全国排查竟然一无所获。没有更多的网络和信息异常事件,青岛、崇明、汕头、香港四个海底光缆出口都平安无事。跟美国直连的那些光缆当然是断了,但破坏都发生在对面。

  张翰死盯着大屏幕上这个三层包围圈,越看越胆寒。

  他参加过不下五次最高级别的演习。这样一张地图,放在任何一次演习中,都是“网络总体战”明确无误的信号。如果自己是对面的决策人,一秒钟也不会犹豫:全面反击!有什么用什么。

  他把记录部熊主任叫过来,带着他检查了一遍记录系统的网络隔离。让他再调一个排的武警加强安全保卫,非关键人员严禁出入,所有人就地食宿。

  成都信安分局的小洪也在记录部。他看见张翰就说:“我需要出去找一下石松或者全栈。有个问题搞不懂。”

  “不行。谁都不能出去。不会打内线电话吗?”

  “他们两个成了迫害狂,电话里面拒绝讨论,说任何线路都不保险。架子还死大,都不肯下来。”

  熊主任无奈摊开手:“说得没错啊,从来没干过这么荒唐的活!我们荒唐,狗窝比我们更荒唐。明知自己的系统被全面攻击了,还装作没这回事,继续用它调查攻击。我都不知道这些记录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搭根线喂给我们的。工作平台安全问题不解决,怎么搞都是竹篮打水!三楼的找到问题了吗?到底怎么攻破我们的?自己就是信安呢,说出去让人笑掉大牙。”

  张翰摇头:“还不知道。现在大家都指望诊断……疯人院了。找没找到问题,工作都要继续。”

  “得令!我继续装。”熊主任翻个白眼走开了。

  张翰也装作没听见,只问小洪:“什么问题你不懂?”

  小洪指着大地图:“中国所有的异常事件,都跟朱越建立联系了。只有一个例外:浦东数据中心的百方深度学习AI。它跟重庆那个同时出事,所以我们开始没注意到区别。现在我接收了权限仔细看,有点看不懂了。重庆大数据反应堆被劫持,是为了用假消息制造混乱,掩护朱越逃跑。但上海这个怎么也找不到联系啊?这个项目是百方最尖端的人工智能,用来实验AI自动编程的。朱越还没跑它就开始散布恶意代码,我分析了几个样本,似乎跟外界无关,目标是渗透百方集团自己的数据库。还没发作,它就被攻击掉线了。今天凌晨重新上线,被洗得干干净净,正常工作。上海实验室的人也摸不着头脑,正在讨论要不要关掉它呢。我想问问石松,它到底有什么特别的,能跟朱越的事扯上什么关系?那家伙电话里面很不配合,好像我在问他爹妈的丑事。”

  张翰听到最后一句不禁苦笑:整栋大楼都有点魔怔了。刚才熊主任目无上级,现在小洪这样的马屁精都出言无状。

  不过,这个马屁精是有真本事的。确实很奇怪。

  “他毕竟是百方的人。百方现在压力山大,他不敢随便说话的。我帮你问下。”

  “多谢老板。也许联系不是朱越,就是百方本身?重庆和上海,百方的两个明星AI项目,双双中招,又一起活过来。”

  张翰走开几步,又转过身:“全国排查报告中,还有什么事件跟百方有关的?我知道你们排除了很多不算网络或AI异常的。有吗?”

  小洪查询了一阵:“有个已经排除的。昨天上午,北京的百方总部大楼发生一起电梯事故。一个职员进门时电梯突然坠落,轿厢门上沿砸到她的头,当场死亡。”

  张翰紧张起来:“死的是谁?做人工智能项目的?”

  “不。死者叫陆安娜,百方企划部门的一个小经理。非技术工作,资历和级别都不高,跟AI项目也没什么关系。起初怀疑,是因为这部电梯上一趟的乘客就是北京信安分局的同事。四个人一早去百方大厦,差点全体牺牲了……”

  张翰摇头:“不对。你也见识过了,要真是它的袭击,一秒钟都不会差。绝不会差一趟电梯。”

  “是啊。初步调查之后我们就排除了。电梯维护记录表证明是人为失误,制动夹的电路接错了。维修工已经被拘留。”

  张翰很失望。例外事件往往是最好的突破口,能够联系起来的例外事件更是推理的金矿。可惜,这个死者跟朱越和百方人工智能都没有联系,只是一场毫无意义的悲剧。

  张翰踏进诊断中心之前已经做好了准备。然而,第一句报告就让他陷入严重的心理阴影。

  “成都这点大的城市断网有什么难懂的?用的就是DDoS,吃白菜一样简单,专治各种不服。”

  对面这家伙名叫向雄关,三十出头,笑嘻嘻坐在小办公室的沙发上,仿佛想知道副指挥长有什么不服。他是望楼安全集团首席“白帽子”。张翰费了不少力气,才抢在北京前面召唤过来。

  二十年前张翰刚入行时,白帽子还是个略带轻蔑的称呼,类似一百年前的“解放战士”。如今网络战已经成为主流,白帽子和黑帽子也成了一体两面,颜色只取决于你站在哪边看。在军中,他们是6位数字代号的部队。在信安部,他们是没有名字的“五局”。在私营企业中他们叫信息安全专家。他们是矛与盾,情报与决策,将军与士兵。

  从事信息、网络和计算机工作的人,面对他们或多或少都有自卑情结,就像其他科学家对数学家那种根深蒂固的自卑。首先他们绝对比你聪明,而且双方心知肚明。然后他们真的可以不睡觉。诊断中心二十几个人,三种来源都有,不管先来后来,到现在为止没人合过眼,个个都很精神。这方面他们简直是另一个物种,所有生理和心理需求都可以在线解决。

  最让人绝望的是:他们之间使用另一种语言。你也许知道大部分词汇,但连起来肯定不会有你插话的余地。这一点张翰有沉痛的个人体验。

  十二年前他刚刚提升到管理岗位时,负责执行一个内部项目:“技术语言规范整顿清理”。在其它部门的推广已经很不痛快,最终是五局的白帽子给了他致命一击:

  “张总,叫它DDoS不是因为崇洋媚外,也不是我们不爱国。都到信安来拿级别工资了,还能不爱国?是因为它简单。还因为大家都这么叫,文献都这么写。以后叫‘分布式服务阻断攻击’,也不是不行,您找的翻译还是很靠谱的。但是太长太绕口了,能不能用个简称?叫‘分服阻攻’算了。——叫‘主公吩咐’更好记。”

  会议淹没在一片狂笑之中。

  项目无疾而终,主推的大领导似乎也忘记了。张翰自己放弃了管理仕途,回去做专案工作。然而“主公”这个绰号还是跟了他好几年,到现在五局的朋友时不时还会叫一声。

  「–」

  “既然这么简单,怎么你们没办法?”

  “这不能怪我们。要怪就怪当年写TCP/IP协议的人。一群天真可爱的老白左,现在已经绝种了。他们以为互联网是个大花园,里面的花朵很鲜艳。所以两个基础协议都幼稚得很,没有可靠的身份验证和数据完整性验证,不能防泄漏,连资源分配都没有内生控制手段。能一直用到现在,只因为没有办法换掉。

  “DDoS妙就妙在简单。什么PPA、撞墙扩散、TCP反射之类变招我就不啰嗦了,都是小儿科。归根到底,直接攻击TCP/IP层面的DDoS比的是蛮力。只要攻击者掌握足够多的节点、流量和伪装算力,神仙也挡不住。修河不修坝,洪水来了你武艺高有什么用?成都这次断网攻击主要是IP层的,流量来自全网,节点类型什么都有。上至中国电信自己的枢纽路由器,下至冰岛幼儿园小朋友的智能手表。这种玩法,今晚上再来一次,我们还是只能搓手。”

  张翰还在沉吟,向雄关又补一刀:“IP协议您知道吧?就是当年给我们4段IP地址那个协议。有些老古董到今天还是4段地址,就像裸体上战场。互联网不堪一击,21世纪全世界比烂,都是因为老古董拒不退场。”

  全栈坐在一边旁听,脖子都缩起来了。

  张翰心中默念了三遍“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和颜悦色转向下一个问题:

  “那断电是怎么回事?”

  向雄关顿时兴奋起来:“断电才是神级操作!跟‘光缆大屠杀’一样的牛逼。那个是你们五局的黄诚负责。我这边事情做完了,帮他打个下手,只知道一点皮毛。”

  “那你出去,叫他进来。”

  “现在最好别打扰他。他正在跟配电枢纽现场的人进行触发攻击模拟验证,每一步都需要实时配合,走开就前功尽弃。”

  “……那你说说看?”

  “中国的电网很先进。电力调度和监控网络跟互联网是物理隔离,甚至埋了专用的光纤网络。但是这个攻击仍然是从外部发动。攻击者先操纵成都片区大量高功率用电设备,同时达到峰值。这时智能电网有很多线路过载,就自动跳闸、重合闸。几秒钟内反复十几次,高压配电网的双电源供电就投入了,智能化的备自投装置备自投装置:即备用电源自动投入使用装置。自动化配电系统中,用备自投装置来保证电源的不间断供电和供电高可靠性。也启动了。问题就出在这些备自投设备的某一台上,或者某几台。都不一定是在成都,可能在高压配电网的任何节点上。它在电网合闸重启的瞬间,通过电力监控网络定向传播了一大堆初始参数,改变了成都电网的行为。重启后的电网变得极端‘羞涩’——”

  “羞涩?”

  “川电的工程师就是这么形容的。电网这东西太复杂,国家级电网的计算和控制都有点像玄学。没有哪个人能掌握全局,或者能完全预测局部的变化。它就像个巨大的活东西,你不可能算出它什么时候会打嗝、放屁、抽风。很多时候发生了都不知道为什么。人能做的事就是见招拆招,修修补补,局部一点点改进。”

  “这么说很像互联网?”

  “没错。电网控制还是数字和模拟信号混合的,比互联网更迷糊。这一次,成都的电网就像刚醒来的时候受了什么惊吓,对各种波动和刺激非常敏感,反应非常保守。重启之后出现大面积跳闸锁死、设备保护性关闭。不光是配电系统,还反馈到生产调度端,切割大量不够稳定的发电来源。四川的风电和小水电一分钟之内就被切光了。最恐怖的是,这种行为模式还在向国家电网其它部分扩散。那天晚上川电的值班工程师当机立断,人工拉闸。一直到后半夜,他们把出错的参数清干净了,可疑的设备都关掉了,才敢合闸供电。一开始作怪的是哪一台,到现在还没找到。”

  “既然有外网隔离,一开始的恶意程序应该是提前植入的吧?”

  “当然。可能在设备生产调试的环节就埋下了,那么多厂商,总有安全标准不够的。埋在备自投装置里面,平时都不上线,再厉害的防御系统也很难发现。这叫PICD,最近很看好的网络总体战术。”

  他低头看了张翰一眼,又道:“PICD就是‘预埋炸弹-条件引爆’。理论上能够穿透网络物理隔离。我发过两篇PICD论文。没想到这么快就看见实战了,更没想到可以搞电力系统!”

  “皮毛”都能讲到这程度,张翰对这小子的气也消了。

  “搞清楚了攻击手段,那么以后能防御吗?能判断攻击者是谁吗?”

  “目前不能防御。电力系统智能设备成千上万,两天时间找一个已知的都找不到,未知的就不用想了。什么条件会引爆,看不到炸弹的代码也不可能知道。攻击源头吗,如果只是PICD,我一定会猜是美国的同行。这方面的理论他们比我们领先六个月。除了他们,还有谁会没事在中国的电网设备中埋炸弹?但是看攻击效果,那只能是个超级AI。You-know-who。”(注:You-know-who:“你知道是谁”。《哈利•波特》中魔法师们以此作为伏地魔的讳称,不敢明言。)

  “为什么?”

  “因为它就凭一组初始参数,把电网的性格都改变了!这种计算能力,没有任何人类或者组织能做到,理论框架都没有。我不是数学家,这也是川电工程师的原话。”

  “好吧,暂且假设不是人干的,凭什么说就是万国宝?别阴阳怪气的,内部什么都可以说,对外口径是我的事。”

  “因为我就知道这一个超级AI啊。我是一神教的。”

  “什么教?”张翰忽然怀疑这帮家伙真有精神问题。

  全栈赶紧插话:“诊断中心现在有两派意见。大多数人相信一切都是万国宝在作怪。还有些人赞成石松,认为有两个超级AI在对抗。另一个AI是什么东西,说法就多了。”

  “你们他妈上岗才几天,就开始搞教派斗争了?说两个的叫什么教?”

  “明教。”

  三个人一齐呵呵傻笑。张翰不得不承认,后浪们取名字也比自己高明。

  “听说你们吵得都动手了,就是争这个?”

  向雄关道:“这只是二号争议问题。我们都懂:到底出什么口径,最后由张总决定。一号问题才吵得凶:那么多安全系统到底是怎么被攻破的?为什么所有的加密、口令、隔离、权限、监控都像不存在?难道连数论都被AI推翻了?”

  “对啊!这才是关键的关键。有结论吗?”

  “这是我们的本行。理论就像屁眼,每个人都有一个。我的已经被轰成渣了,不提也罢。现在大多数人觉得中校的理论最接近真相。”

  “中校”是军方小分队领衔的战术专家,张翰进来时却没看见他。

  他问全栈:“你呢?”

  全栈扭歪了脸:“大帅,我爸给我取名字时已经规划好了职业道路——就是个万金油。你派我来跟这些变态干活,纯属虐待啊!理论不敢有,不过我也觉得中校摸到了边。中校的理论很神,你听他自己讲吧。他上楼找石松吵架去了。”

  “吵什么?”

  “二号问题。”

  向雄关翘起二郎腿:“教主对教主,绝对精彩。”

  张翰起身就走。向雄关却叫住他:“大帅,我手上的活也就这样了。能不能让我去记录部工作?”

  “你想干嘛?”

  “去观摩光缆大屠杀啊!那才是神之炫技,豆腐做出了十八种花样!只看简报描述,我都浑身起鸡皮疙瘩。另外,成都断电虽然牛逼,比起北美断电又差远了。那是整个大陆,到现在也恢复不了!”

  张翰看见他兴高采烈的嘴脸就来火。他耐着性子:“把你们和记录部隔离是有原因的。你们是大杀器,不到绝对必要的时候,不能搅到国外的屎坑里面。在外面随便活动手脚,屎会溅到所有人,洗都洗不干净。明白吗?”

  向雄关耸耸肩:“所有人都已经泡在里面了。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但是,大魔王现在已经快断气了,那些霸王规则也就跟着完蛋。奇点就要到了,不是吗?”

  “你也相信这个?”

  “诊断中心每个人都是信徒。你们抓朱越一定要小心,别把他弄死了。以后的历史书上,他可是先知的角色,就像施洗约翰。”施洗约翰是圣经故事中为耶稣行洗礼的先知。他向众人宣布了耶稣的“神子”身份。

  张翰冷笑一声:“你是留学生对吧?洋墨水不少呢。”

  “谢谢。洋墨水和报效祖国并不冲突。”

  “听起来,你觉得奇点到来,顺便打爆美国,也没什么不好的?”

  “岂止‘没什么不好’!正是这一点,才让我相信这就是奇点事件。还相信它不是要毁灭我们,而是要改进世界,提携我们升级。万国宝纠结朱越的事,我还没看清逻辑。AI不像那些爆米花电影,不会跟人婆婆妈妈讲感情。但是它切掉美国,逻辑是完美的!美国就是蓝星的毒瘤。我在伯克利学的是量化金融,看得再清楚不过。给你一个病体让你改进,第一件事是什么?当然是切除毒瘤!美国这毒瘤根非常深,盘踞着血管、大脑、肌肉和舌头,换了普通医生根本不敢下手。但万国宝不是普通医生。一套屠龙刀砍下去,切的是主干神经连接!这可能是效果最彻底、副作用最小的疗法。”

  “星链还连着呢,怎么解释?”

  “星链是互联网最军事化的部分,万国宝可能暂时攻不进去。中校的理论能解释这个。你放心,迟早的事。”

  每个问题这小子都有答案,不过张翰已经不想再问。也懒得提醒他:网络军只是人类大规模自相残杀的第六军种,资历最浅。

  那张少年得志的脸,让他心头泛起深深的憎恶。

  不是针对个人,而是他这一类人。他们通常绝顶聪明,活跃在技术的最前沿,心却比针孔还狭窄。他们搞战争只认识连接,做实业只认识圈钱,做金融只认识回报率,做媒体只认识流量,做娱乐还是只认识流量。他们真正在行的事只有一件:滥用信息体系。

  他们张口“世界”闭口“蓝星”,但是在那个体系之外,他们对世界的见识还不如古董冯队长,或者废材朱越。所以他们碰实业实业枯萎,搞媒体媒体糜烂,去做个漫画,漫画就只能用来擦屁股。做成网文和电子漫画之后连擦屁股都不行。他们新贵的脚下,垫着无数的新贱。他们聪明的代价,是把其他所有人都变成蠢货。

  而且没有谁能阻止他们。体系压倒一切,世界还真是他们的。

  张翰整个职业生涯都在和这类人打交道。从前只要遇上机会,都尽可能下重手。向雄关已经比绝大多数同类眼界开阔得多,名校量化金融出身,不去华尔街发大财,却浪到自己帐下来诊断毒瘤。这个诊断非常正确又非常不对劲,不愧出自疯人院。

  张翰考虑片刻便道:“OK,特批你去记录部。进去就不能出来,也不能对外通信。只读权限,可以看,自己分析,绝对禁止主动操作,手最好插在兜里别拿出来。你可能不是疯人院水平最高的,但一定是嘴巴最能说的。如果我想突击搞懂什么情况,就会来问你。”

  向雄关点头哈腰,头一次露出谦卑的笑容。

  ※※※

  张翰刚出疯人院门,一个穿迷彩的通信军官已经在等候,把军用安全电话递到他手中:

  “北京来电,王招弟老师。线路刚刚检查过。”

  张翰像抓救命稻草一般抓过来。然而讲了几分钟,他的心情直接跌到冰点。

  图海川现在不能来成都。“按事态发展的趋势”,以后也不能来。事实上,眼下他根本不能出北京的总指挥部。“总指”方面的调查口径,电话里当然不能讨论,但张翰听得出她的焦虑。

  “成都指挥部的调查有什么结论了吗?告诉我有没有就行,不涉及保密问题。”

  张翰眉头紧皱,字斟句酌:“有两种可能的理论。离下结论还有一段距离。”

  对面一分钟没说话。张翰虽然不快,还是能理解。这个“结论”的责任分量,任何人都承担不起。

  “两种比一种好。每种理论都有推论和外延,就像植物在生长。北京是个做事谨慎的地方,理论会朝着常识认为安全的方向生长,但有可能不太健康。四川气候滋润,草木茂盛,可能会长得野一点,健康一点。很难说谁好谁坏。只是,这件事的理论一旦长成结论了,后续操作就会进入不可逆转的程序。所以决定因素不是安全,也不是健康,而是速度。先入为主。”

  张翰张口结舌。她胡扯些什么啊?难道自己不够资格跟语言学家交谈?

  虽然听不懂,话里话外弥漫的沉重,突然让他也抓紧了脚趾,莫名焦虑。

  对面的声音倒轻快起来:“小周带过来那两段视频,还有前面两段的描述,海川已经收到了,正在仔细看。我这就把他还给你,今晚飞机回成都。小周是我们看着成长起来的,就像自己的孩子。请张总多多关照他,他有什么要求,就抽一点时间听听。海川去不了,他回去也差不多的。”

  张翰勉强应付两声,挂电话时鼻孔里喷了一口气。名气这东西真靠不住。名满天下的王老师,搞起裙带来跟大领导夫人也没什么区别!她那调调,真把自己当成夫人了?

  他记得王招弟也是伯克利毕业的。都是海龟,回国之后的同化程度差这么远?现在想起向雄关,年轻人似乎没那么讨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