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科幻末世>造神年代【完结番外】>第12章 相猜

  灯塔外传来轰然巨响之时,麦基刚刚哭过第三次。

  「–」

  第一次也许是前天,也许是大前天。当时他在灯塔二三层之间的螺旋扶梯上醒来。

  医生多次警告过:在他这个阶段,颅内出血很容易导致癫痫,接触冷空气时尤其危险。听起来很可怕,但过去五年中他只遇上过两次。五花八门的并发症之中,这算是最仁慈的。

  偏偏在计划的最后一天,它又来了。麦基只记得下到三层时眼前一片大雾,铸铁楼梯在脚下翻腾起伏。醒来时白天变成了黑夜,他已经滚到扶梯中段,左脚踝关节肿得像个小香瓜。

  他挣了几下爬不起来,便呜呜大哭了一场。

  那是因为羞愧。这一生搞砸的事很多。癫痫发作之前,他站在灯塔四层的露天围栏边,还回想过几件事,笑着原谅了自己。

  没想到连自杀也搞砸了。最简单、最后的一件事。

  哭过之后他就地睡着了,不知道睡了多久。也许是癫痫的续集。

  下一次他是被自己吵醒的。还是黑夜,灯塔外风声呼啸。几十米外的海岬之下,北大西洋的怒涛轰击着悬崖。这些都盖不过他的尖叫与痛哭。

  关节内出血是最可怕的并发症。它一般是偷偷开始,你不知道血液从微小的体内创口流进了关节腔,所以也不会去处理。等到发炎明显之时,关节已经像个打满气的轮胎。疼痛可以二十四小时毫无间断,非人类可以忍受的痛。而且它绝不会真的爆开,给你个痛快。

  这一次可不是偷偷开始的。是严重扭伤,当场就肿了起来。昏睡了不知多久,踝关节里面充的血都快爆炸了。麦基叫一阵,哭一阵,把头往扶手上乱撞。但是他太虚弱,那道橡木扶手还做得珠圆玉润毫无棱角。除了增加几块淤青,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

  今天醒来之时,阳光从三层东面的窗口照进来,正好落在他脸上。只要不动,踝关节已经不怎么痛了。新的问题是肚子饿得受不了,唇舌干如烟囱。

  他慢慢坐起来,考虑选择。

  其实,要想死不是什么大问题。他的风衣兜里就揣着一把瑞士军刀。一般人还需要顺着静脉划个大口子,血友病到他这程度就简单多了,随便在哪里开个口就行。

  问题在于,这就像一辈子辛辛苦苦捍卫贞操,到头来死于性病。

  他的计划本来很美丽。在家中打点好一切,独自漫步到高岬灯塔,一路饱览美景,最后从岬头的悬崖跳进大西洋,跳进满天飞翔的燕鸥与海雀之中。

  这片悬崖在韦斯特雷岛西北端。狭长的海岬刺入北大西洋,承受波涛的西侧被刨成九十度绝壁,只有鸟儿可以涉足。这里本来是奥克尼群岛的观景胜地,人称“海鸟之城”。

  都怪那些海雀。它们长得就像整容失败、瘦身成功的企鹅,偏偏又会飞。正当繁殖季节,它们把窝筑在悬崖立面层层裸露的岩缝中,每家都有呆头呆脑的两口子,每个窝里都有一枚彩色小蛋。上千只海雀在礁石上推挤,瞅准空子跳进海中捞鱼。养好了膘的已经开始孵蛋,蹲一阵还会三心二意,出去跟伴侣调调情。

  当时他站在悬崖边向下看,想象自己的破败之躯掉下去,在礁石上砸成几段。海雀肯定不屑于吃,白白污染了它们的天堂。半空中那几只贼兮兮的北极燕鸥,也许还有点兴趣。

  他足足看了一个上午,决定等到傍晚海鸟栖息之时。

  下午他爬上灯塔时,也认真考虑过从塔顶跳下去,简单完事。灯塔第四层到地面有十七八米,成功率很有保证。

  然而,他能够上到这里,是因为灯塔巡视员洛根托他保管钥匙。

  高岬灯塔是全自动灯塔,太阳能供电,巡视员三个月才来检查一次。麦基的农场是离灯塔最近的居民点。洛根和他混熟之后就留下三把钥匙,包括围墙大门和灯塔本身入口,以备紧急情况。

  麦基在韦斯特雷岛已经住了九年,从没见过灯塔有什么紧急情况。洛根不过是用上塔观景的特权回报他的款待。总不能在塔门口摆上一具肝脑涂地的尸体来回报他吧?

  于是他又没有行动,还是指望着傍晚、夕阳。心旷神怡之时,他掏出手机投向海鸟之城,却擦到了通往顶层灯屋的爬梯。手机歪歪斜斜掉到围墙之外,离悬崖边还有一米。

  这是彻底搞砸的先兆。然后他就在二三层之间卡了不知多久。

  死在灯塔里面更是不可接受。高岬灯塔建于1898年,外表洁白,内部精致,那道撞不破头皮的橡木扶手甚至雕了花。离洛根下次巡视还有两个月。等偶尔到来的游客在围墙外都能闻到臭味时,这里面会比地狱更可怕。

  就算爬,也要爬出灯塔和大门,最好是爬回悬崖边。

  「–」

  他解下皮带,绕在踝关节上方十厘米的小腿肚上,用力抽紧,穿上针孔固定。

  这也是医生教他的,用于肢端外伤大出血时的急救。既然没法凝血,那就得断流。

  医生还警告过:这是饮鸩止渴,万不得已时才能用来救命。血友病人自己勒这么紧,本身就会造成皮下大量出血。比开放性出血只好一点点。结扎的时间稍微拖长一些,肢端就可能坏死,后果是截肢。

  然而今天,坏死也罢,截肢也罢,都跟他无关。只要不痛就行。

  两个小时之后,麦基拉着扶手,单腿站了起来。左脚完全麻木了,只有单腿跳落地的瞬间,还会有火烧一般的剧痛。他“嗷”“嗷”了九声,跳到第二层。

  从二层往下的石雕螺旋扶梯更高,每一级都更加艰巨。最后几步他是腰顶着扶手,手往上撑,一只脚慢慢挪下来的。

  踏上底层的瞬间,他却精神大振。三步之外的墙边就是洛根的橱柜,里面永远备着几个沙丁鱼罐头和瓶装水。

  开罐头时,一只燕鸥飞到窗台上停下,歪着头看他,像是在打量自己的罐头。

  麦基再次想到臭皮囊上爬满蛆虫的造型,怒从心头起,抓起餐叉扔过去。嘎嘎声中,燕鸥和叉子都从窗洞里飞出去了。

  他对着窗口大喊:“对不起!你还得等等!要吃也不在这里!”

  他低下头。踝关节肿胀稍有消退,皮带周围露出的小腿已经变成紫黑色。

  “你也得等等。等了六十五年,不在乎多等一顿饭吧?”

  ※※※

  麦基经常在女儿的推特上看见她说“好吃得哭”,到今天才明白是什么意思。他放下空罐头盒,眼泪无声流出来。

  这一次他没觉得羞愧。只是先前的鼻涕口水在胡子上干结了,又被眼泪重新润湿,味道非常不堪。他喝了大半瓶水,用剩下的随便洗洗,接着开第二罐。

  那声巨响惊得他把刀和罐头都掉在地上。

  听起来是钢铁撞击的声音,后面还跟着砖石垮塌之声。他侧耳倾听了一阵,再听不见动静,便弯腰捡起刀,扶着墙跳向灯塔入口。

  灯塔之外是四十米见方的围墙院落,偶尔充任游客的停车场。院子西墙逼近悬崖边,东墙上开着铁栅栏大门,门外是通往农场的土路。麦基上塔时没开大门,是从旁边的步行小门进来。

  现在,大门已经倒在地上,门右边的砖墙也被撞塌了半米左右,碎砖飞到了院子中心。那里还有一辆厢式货车,蓝白两色,宽大的车脸已经撞得稀烂,挡风玻璃碎了半边。

  那车就停在院中的太阳能阵列旁边,本来车头对着灯塔,驾驶室内没人。麦基跳出塔门刚看清楚,它立即来了个原地掉头,把车尾对准他。三动作掉头干脆利索,拉回时车厢离太阳能板不到十厘米,却一点都没蹭到。

  麦基手扶塔门,如同中了定身咒。那车等了片刻,屁股上似乎长了眼睛,注意到他提起的一只脚。于是它缓缓倒车,绕过太阳能板,拱到离他两米左右才停住。

  麦基大张着嘴,转脸又看看垮塌的大门。

  刚才车掉头时,麦基已经看清车厢侧面的标识:“NHS物流管理局”。这是一辆医用物质运输车。(注:NHS:英国国家医疗服务体系。)

  他很想围着车再转一圈,确认是不是真的没有司机。但是拖着一条腿,刚吃下去的沙丁鱼还没消化,确实做不到。

  他跳了三步,拉开尾门。电子门没有上锁。车厢里亮着照明灯,大大小小的箱子盒子堆满三分之二空间,中间留出一条通道。

  他期待着几个护士或者急救员从箱子背后跳出来,冲自己吼叫“不会死就别寻死”。但车厢里静悄悄的,什么也没发生。

  他把箱子盒子一个个看过来,大脑基本没反应,直到看见左边货架最上层的一个小箱子。铝皮箱子非常精美,外面还打着塑料支架防压。侧面贴着弧线形商标:Algofix。

  麦基傻笑两声。

  癫痫和失血过多都有可能导致幻觉。饿了两三天之后进食,血液急剧下涌至消化道,可能性更大。关于人的血液生理,他早已成了专家,但精神诊断还不是。

  他闭上眼,背了一遍行星轨道周期,验算了两个。没有错误。然后他把左脚向地下一顿。

  痛过了之后再睁开眼,那箱子还在。这次看得更清楚了:Algofix,注射剂二十支装。赛诺菲制药集团的标识和封条就在标签下方。

  Algofix,基因重组药,B型血友病的终极救生圈,病友圈子里人称“下勾拳”。这个绰号有两重含义。它既是长效药物,又是立即起效。B型重症患者手术大出血时打一针,都能救回来。因为药效太猛,注射的时候往往会导致肠胃痉挛。

  第二重含义是病人或家属看到标价时的感受。

  麦基以前研究过好多次,也曾在深夜对着屏幕上的图片发怔。一个标准疗程五支,370万欧元。分家前NHS政策是报销20%,他不用想。分家后苏格兰的新政策非常慷慨,报销35%,还是不用想。

  也就是说,那个小箱子里装了一千多万欧元。如果他愿意,如果他没有把自己整成半死,足够他再挺上二十年。

  麦基越看越好笑,这辈子都没遇上过这么滑稽的事。

  “老N,心领了。谁让你来的?还真会挑日子啊。”

  货车毫无反应。

  麦基再次闭上眼,开始思考这个“谁”的问题。好几个奇想掠过脑海,一个比一个疯狂。他金鸡独立快要站不稳,一把抓住敞开的尾门。睁眼之时才看见右侧的异象。

  悬崖之外,西边的天空中,两根又粗又黑的烟柱直上云霄。奥克尼的天空纯净蔚蓝,两根烟柱在几百米高度被云层压扁,扩散的“顶盖”连在一起,变成拱门形状。

  麦基一下子想起少年时代痴迷的游戏。

  那是燃烧军团入侵的黑暗之门!

  他踮起脚尖,差点摔倒。周围是围墙,看不见烟柱从哪里升起。目测起码在十公里之外,按高度和扩散估计,起码已经烧了半天。

  他下意识摸手机,然后才骂出声。风衣左兜里有个望远镜,但总不能再爬一次塔吧?

  此时此刻,这辆车,这个盒子,一切厄运、搞砸、比幻觉还要迷幻的现实,全都有了意义。

  首先,要活下去。

  麦基一屁股坐上车厢边沿,蹭上去再站起来,飞速打开那箱子。

  几百万的药当真不惜工本,箱里已经配好了细细的不锈钢注射器,精光锃亮,就像老餐厅的纯银餐具。他从急救箱里找到酒精、胶管和棉签,先解开左腿的皮带。

  血液回流,像是千百根烧红的钢针攒刺。他痛得哈哈大笑:神经还没死!这一针下去,没准整只脚还有救。

  他用二指拈起70万欧元,带着宗教的虔诚吸进注射器。酒精都涂好了,他才大骂一声把针头移开。

  癫痫是在两天或三天前。也就是说,现在脑子里可能还有积血。

  脑出血但不中风是重症血友病人的特权之一。因为那些血很难凝固形成血栓,只会被慢慢吸收或者流走。过程中的眩晕和癫痫最终都会缓解,不摔出更大的伤就不会致命。

  现在把神效的凝血因子打进去?

  他紧张盘算:从前医生教他的癫痫处理方法,症状停止三天之后就可以随便打九因子。所以“下勾拳”也可以打。问题在于到底过了两天还是三天?今天是几号他都不知道!眼下,大脑是关键设备。不要说中风倒毙,搞出个局部微梗阻都没法思考了。(注:九因子,即凝血因子IX,治疗B型血友病的标准药物,可在一段时间内维持凝血功能。)

  这个险不能冒,起码得知道时间。他恨恨看了一眼悬崖的方向。

  左脚呢,短时间内怎么也恢复不到运动状态,可有可无,只要不是痛得无法忍受就行。

  他拿起胶管再次套上左腿,实在有点下不了手。

  “脑子是个好东西,做事之前请你用用!戳一下就动一下,单细胞生物也会!”

  骂了一阵,他又笑了——脑子果然是个好东西。

  坐在一辆NHS转运车上,身边围着几吨医疗物质,你还怕痛?还需要自残止痛?还有,时间!驾驶室难道没显示?没收音机?这辆车如果不是霍格沃茨《哈利·波特》书中的魔法学校。开出来的,就一定在自动驾驶,那么它应该有网络支持,说不定还有人机界面。

  五分钟后,他在一堆盒子中间找到了货运清单。十分钟后,他找到了杜冷丁和强痛定。都是老朋友了,自从与吗啡合法同居以来就冷落了它们。

  他哼着小曲选了强痛定,双倍剂量注射。他在清单上找腋下拄拐,找到了更好的东西:四脚拐杖。

  这辆车真有阵容深度。

  驾驶室却让他很失望。光是爬上去,他都折腾了几分钟,借着强痛定的劲头上来才一举成功。整个驾驶面板都在撞门时毁坏了。电子仪表盘全体瞎掉,网络终端屏幕已经碎成了几块。车熄了火,没有钥匙,指纹锁的待机灯也不亮。音响头上有收音机,好像没撞坏,只是怎么也开不了机。

  “幸会!能听见我吗?”

  “可以叫你老N吗?如果叫你‘货车’就太失礼了。”

  “能点火吗?”

  “不用开走,只加电都可以。我想听听广播,如果不麻烦你的话。”

  搭讪了七八句,包括聊天气都试过了,老N一声不吭。麦基飘飘欲仙,决定放下礼貌,谈点实际的事。

  “情况是这样的:我需要到围墙外面去。在那里才能看见外面到底怎么回事。是美国和中国终于受不了对方了,决定拉上我们一起死?还是主岛上篝火晚会大家喝得烂醉?还有,我的手机也在墙外。那是个华为S8,我已经摔了它五年,这次可能还是没摔坏。我前天……大前天扔它太任性,是我的错。从大门走出去需要绕半圈。平时也许很愉快,今天没有那么好的兴致,我什么鬼样子你也看见了。你的脸已经撞烂了,我猜是为了救我的老命,感激不尽!所以能不能请你再撞一次,在西边墙上撞个缺口就行?西墙离悬崖边有四五米,请你千万轻一点,不要冲到海里去了。”

  十分钟之后,麦基长叹一声下了车。

  他试了试四脚拐杖,又试了试左脚在强痛定的糊弄下能够稍稍承力,就一瘸一拐,向大门口进发。

  ※※※

  刚出大门他就拿出望远镜,本岛一览无余。他的农场在两公里外的岬湾沙滩边,一切正常,但房客的车不在。四公里外的诺特兰城堡遗址,这种天气下应该有不少游人,现在一个也没有。五公里外的皮罗沃尔小镇,望远镜已经看不清楚细节。但是镇内镇外所有公路上,没有一辆移动的车!

  他心头乱跳,药劲越发上头,忙把镜头指向东北角的韦斯特雷机场。那个机场是韦斯特雷岛得以扬名世界的特色:它开通一条三公里长、57秒到达的飞行航线,与东面的帕帕岛通航,吉尼斯纪录是全世界最短。

  机场有七公里远,但他也看清了,停机坪上没有一架飞机。两岛之间的海峡平时相当繁忙,现在也没有一条船。

  看起来,今天岛上只有他一个人。

  背后忽然响起车声。

  他回头一看,那车发动了,缓缓开到大门口停下,并不熄火,似乎在观望他要去哪里。

  刚才那十几分钟单口调情,让他有点伤脸面。于是他不再尝试,自顾自向北拐弯,沿着围墙绕过去。

  从大门口绕到悬崖边要走将近一百米。他大概瘸上五步就要歇两分钟。那车并不着急,总是等他走出十多米远,再挂一下档跟上来,跟他保持几米距离继续等。

  麦基头也不回笑道:“早知道我带个飞盘过来。”

  绿草如茵,海天如画。他却顾不得多看一眼,紧盯着下一步落脚之处。草根下的泥土非常湿滑。越靠近悬崖,裸露凸起的岩石也越多。如果一跤跌下去,再别想站起来了。

  那车还是不紧不慢跟着,在乱石地上摇摇晃晃,让他担心那小箱子放稳没有。

  终于,北大西洋的波涛跃入眼中。麦基喘着粗气拿出望远镜。那车也离悬崖五米停下,车头正对着他,对登临观海毫无兴趣。

  调整了一会儿焦距,他看清楚了。

  烟柱起于奥克尼主岛梅恩兰岛。第一处是主岛北岸边的越洋光缆终端站。火已经熄灭,终端站建筑群成了一片焦土,乌黑的浓烟团团升起。

  第二处更远,恰好在地平线之下。看不见火源,但火光映照空中,大白天都隐约可见,烟柱比终端站还粗。

  麦基知道自己立足的崖顶海拔50米。他算了一下,地平线距离应该是26公里。梅恩兰岛他再熟悉不过,那个方位根本不是陆地,而是圣马格努斯海湾。

  那么,起火的只能是海湾中的微软数据中心群!

  他赶紧回头,望了一眼自己这边的“海怪之城”。那是谷歌的数据城堡,就在他家门口的岬湾之外。海怪们都安然无恙,模样比平日更傲慢。然而附近的水中……

  他又举起望远镜。离海怪之城两三公里的浅水中,一架军用飞机残骸半沉半浮,整个尾部被炸没了。露出水面的机身侧面,二色同心圆标志清晰可见。

  皇家海军。

  麦基心中一沉。几十年的习惯思维,刹那间让他觉得是自家飞机被击落了。反应过来之后,心沉得更低:在这个位置被击落,那只能算敌机。

  他对货车喃喃道:“比核战要好一点。比篝火晚会糟糕多了。到底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两个破碎的大灯呆望着他,配上撞扁的脸,一副白痴相。

  麦基又看了一阵梅恩兰岛。韦斯特雷岛常住人口不到六百人,发生这么大事,跑光了不奇怪。但是主岛人口接近两万,现在看上去也是一片鬼域,没有动静也没有交通!

  他放下望远镜,沿着悬崖边看过去。手机就在围墙与悬崖之间某处,离他二十米左右,生死不知。他只想一把将它攥在手中。

  这辈子还从没这样渴望过手机。

  悬崖边比有草的地方崎岖得多。他第二步就踩虚,一个趔趄,差点倒向大海的方向。背后突然响起音乐声,惊得他撑住身体猛回头。

  那车现在亮起靠海的大灯,放着古典歌剧。音量很大,从敞开的车门中汹涌而出。麦基听了几个小节就认出来了:这是普朗克的《断头台》。(注:弗朗西斯·普朗克,法国作曲家,不是前面提到的物理学家。)

  “你也喜欢普朗克?”

  他站稳之后乐声就停了。悬崖与围墙边距离太窄,那车没跟过来,也没跟他粉圈相认,熄了灯回到白痴状态。

  麦基想了想,回头继续走,走了两步故意向悬崖边靠去。

  还差半米之时,音乐再次响起。这次没有人声,是快节奏的管弦乐。麦基听了一段才认出来:这是2030年大火的科幻片《星路》中经典配乐,曲名应该叫“极速坠落”。

  他背对着车,偷偷笑得合不拢嘴。终于,终于!这家伙有反应了,而且有逻辑!

  他干脆停住,抬起受伤的脚,伸向悬崖之外。

  音乐换成了吵死人的死亡金属。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生物叫得声嘶力竭,歌词完全听不清。

  麦基赶紧收腿,退后两步:“好了!对不起!开个玩笑,请别折磨我了。”

  「–」

  鬼叫刚停下,麦基的笑脸上就挨了一记鸟屎。

  这下他才想起,三月底是燕鸥产卵的季节。它们在绝壁顶部筑巢,护巢本能极其强烈,谁敢走近必遭攻击。本地人知道厉害躲着走,每年都有游客被啄得头破血流。

  现在,十几只燕鸥已经从崖边腾起,在低空盘旋,发出威胁的嘎嘎声。

  他的头轻得快要漂浮起来。这要是被啄到几下,可能会一边飙血,一边漏气。他单手抱头,御风而行,亮开嗓子吟诵:

  Gulls and terns, mates in hiding

  spare me your second-guessing!

  这是中国古诗,原句是“鸥与鹭,莫相猜,不是逃名不肯来”。万国宝刚上线那个月,他跟朱越经常通宵玩翻译游戏,两个人的夜猫习性和宅男趣味都爆炸了。汉英古诗互译最好玩,因为只有玩这个,才能看到万国宝也有搞不定的情况。这两句恰恰是万国宝完美搞定的,让他印象特别深刻。

  朱越自己的翻译中,“鹭”准确翻成“heron”。但万国宝用“tern”——“燕鸥”来代替。朱越很不服气,批评万国宝“得雅失信”。麦基问了他差别,又琢磨了一阵才明白妙处。

  不仅仅是单音节韵律更整齐的问题。韦斯特雷没有鹭,但有海鸥和燕鸥。万国宝似乎知道翻译的用户在哪里,身边有什么,甚至预测到自己会在什么时候想起这诗句。

  从那天起,他就知道朱越这孩子又失业了。

  燕鸥越聚越多,叫声越发暴躁,显然脑瓜里没装万国宝。第一只已经开始俯冲。麦基靠墙低头,举起拐杖。四脚盘异常沉重,他根本舞不动——

  尖锐的鸟鸣声从侧面涌来,充满残忍杀伐之意,不知是什么猛禽。恍惚间他觉得在哪里听过。想起来了:那是二十多岁时,带着姑娘,在希思罗机场边的草地上野餐。(注:希斯罗机场是伦敦的主要国际机场,多年深受鸟患,曾有波音747撞鸟坠毁。)

  燕鸥群轰的一声炸开,纷纷躲向崖下的岩缝中。麦基摇摇晃晃紧赶几步,终于看见了手机。

  他一把抓起来,顾不得逃命,先按开机键。屏幕裂了一条大缝,但还是亮起来。

  电量4%。今天是3月25号,从他登上高岬已经过了三天半。首页提示有一堆未接来电和两条万国宝新信息。

  “上帝保佑华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