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祥街,城南钟表馆。

  这是一家经营了四十多年的老店面,开在老城区街道旁边,店面不大,看着顶多七十平,门头用鎏金正楷写着“城南钟表馆”五个大字,门面装修则用红漆粉刷,整个店面看起来非常古朴、简约。

  临街正门及旁边墙壁全部用透明玻璃代替,过路的行人一眼就能看到店铺里摆满了各式各样、形形色色的钟表。有座钟、有怀表、有挂表……表样精致,琳琅满目。

  屋里还坐着一位看起来年过七旬的老人,他头发花白,头上戴着一款眼镜式的放大镜,手里拿着一根小巧的镊子,正坐在修复台旁,小心修复着一款进口怀表,看品牌,正是劳力士。

  这家店开在闹市旁边,屋里却没有一个客人。店门口的招牌是块小黑板,上面用彩色粉笔写着三行大字:“钟表售卖,钟表维修,钟表回收。”

  陆冼明白,像这种四十多年的老店,平时客人并不多,全靠熟客推荐。

  沈正清推开玻璃门,带他进去,边走边介绍:“小本生意,主营钟表维修,偶尔也会卖几只表。不过都不贵,反正我这辈子没见过我爷爷卖过名表。”

  陆冼环顾一眼四周,屋里四面柜台上,摆放的全是几千几百的便宜表,并没有高档货。

  正在修表的老爷子闻言抬起头,瞪一眼他孙子:“废话,我没有我拿什么卖?我要是有名表,早卖了买房了,我至于在这,干这种手工活?”

  沈正清揉揉眉心,似乎很无奈:“家里又不是养不起你,修一辈子表了,眼睛都修坏了,还修。”

  “不修表我吃什么?看你们脸色吃饭啊?我才不要从你们手里拿钱。”老爷子似乎很固执。

  果然,老人话音一落,沈正清差点跟他吵起来:“不是,谁给你脸色看了?做儿女的想孝顺您,想让您享福,您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修表能赚几个钱?”

  老人扬起手里那块昂贵的劳力士,语气有些得意:“五千。”

  沈正清顿时语塞:好吧,还是挺挣钱的。

  他坐到老人对面的椅子上,小声嘟囔:“又不是天天能拿五千。我记得有一次,您一个月都没开张,水电费还是我交的。”

  老人虽然头发花白,精气神却很好,他抬了下眼睛上的放大镜镜筒,将镜筒瞄准他孙子,跟老顽童似的,反问:“不应该吗?”

  沈正清:“……”

  半晌,他憋出来一句话:“应该。”

  老人满意地低下头,拿着小镊子又轻轻戳两下机械表的机关,嗓音沙哑干枯,流露出几十年岁月经过,裹挟而来的沧桑感:“想当年,我靠着修钟表,养活一家六口,把你爸、你叔、你大伯、你小姑抚养成人,现在我老了,反而被你们嫌弃手艺不行了。”

  沈正清语气委婉:“不是手艺不行,是眼睛不行。”

  老人没好气地撇下嘴,摘掉放大镜,揉下眼睛。

  沈正清叹口气:“你别把人表给修坏了,赔不起。”

  老人立刻摆手:“滚滚滚!哎,等会儿!”

  老人才看到陆冼,他戴上老花镜,刚才还一脸不高兴的店主立刻换上营业微笑,问陆冼:“你是修表啊,还是买表啊?”

  陆冼温和一笑,站着对老人说:“沈先生,我们之前见过的。”

  陆冼一站到门口,就透过玻璃窗认出了沈自在。他抬头看眼门头,这装修,这店名,的确是沈老前辈的店。

  沈正清顿时愣住了,问陆冼:“你认识我爷爷?”

  陆冼看着沈自在,温和笑道:“五年前,我跟我师父过来拜访过您,想跟您学习一下一件古董表的机关设置,当时您教过我,您还记得吗?我是陆冼,小陆。”

  沈自在眯着眼睛想了下,突然一拍大腿,全想起来了,老人一脸兴奋,赶忙从椅子上站起来,握住陆冼的双手,跟他叙旧:“我想起来了,小陆啊,好久不见啊,快坐坐坐,我去给你倒水!”

  “不用不用不用,”陆冼赶忙把人拉住,“您坐,我不渴。”

  陆冼满脸歉意:“当年走得匆忙,没来得及留下联系方式,这么多年没来看您,真是对不住。”

  沈自在大方摆手:“我当年也没做什么,就跟你说了两句那机关怎么弄,我记得很清楚,总共就两句,你自己回去修好的,我功劳不大。”

  陆冼十分谦虚:“没您提点那两句,我跟我师父说不定现在还懵着呢。”

  这话沈自在爱听,他欸了一声,表示功劳不在他,心里却很高兴。

  他拉着陆冼坐下,说:“我记得你当天还给我买蜂蜜了,就在隔壁超市买的,好几箱呢。”

  陆冼点下头:“当时正好过年嘛,讨个彩头。”

  其实就是感谢沈自在教他,用过年送礼这个理由遮掩一下,显得不那么突兀。

  沈自在又问:“你师父还好吧?”

  陆冼点头:“挺好的,调到故宫博物院去了,他说他能干到七十岁呢,身体挺好。”

  一提到他师父,陆冼不动声色磨了下牙齿,面上却不显,一副很尊师重道的样子,心里却在想:

  这师父,自从被调到故博,就开始不做人了,隔三差五给他打电话,不是要借这个东西去故博展览,就是要借那个东西去故博收藏,甚至还要跟他借人,想把他给借到故博修东西。

  气得何院长有一次直接夺过他的手机,挂断他跟他师父的电话,凶陆冼:“没有上级调令,不许把院里的东西乱借出去!”

  出去就回不来了!

  他们院的镇院之宝,那件双面屏风,至今还在国博放着呢,到现在都没回来,他们自己院摆放出来的屏风都是仿品!

  人家游客慕名前来,结果看到的却是仿品,人游客心里多难受?

  何院长现在还在跟国博交涉,想把镇院之宝要回来,据说快成功了。

  当时陆冼无奈一笑,心想他可没这么大能力,能把院里的东西说借就借出去。

  他只能笑着回一句:“服从组织安排。”

  回忆转回现在,沈自在继续跟他叙旧:“身体好就好,我就不行了,年纪大了,眼睛都快看不见了,估计再干两年,就得退休了。”

  老人两只眼睛都有些浑浊,黑色眼珠被一些白色晶体覆盖,一看就是得了很严重的眼疾。

  陆冼只能安慰:“会治好的。”

  ……

  他们正面对面聊着,坐他们对面的沈正清已经无声骂了好几句脏话:

  操。

  谁能想到陆冼居然跟他爷爷认识?

  他们文物修复的圈子这么小的吗?怎么谁谁都互相认识?

  两人足足聊了半个小时,陆冼才想起来跟老人说正事:“听说您有一件西洋钟表,已经损坏了,我能看看吗?说不定我可以修。”

  陆冼笑了下,说:“是您孙子找到我的,中午我还犹豫呢,早知道是您的钟表,我肯定立刻就答应了。”

  旁边沈正清也是一脸麻木。

  要是早知道陆冼跟他爷爷认识,他中午就不费这么多口舌了,还弯腰站半天,累死了。

  老人立刻跟炫耀似的,赶忙进屋想把东西搬出来,他边走边说:“从我爷爷辈就传下来的,可好看了,我搬来给你看。”

  陆冼和沈正清赶紧跟上去。

  钟表被放在一个箱子里,他和沈正清一人托住一边,把箱子抬了出来。

  沈自在赶紧把修复台简单清理一下,收拾出来一大片空地:“放在这。”

  两个年轻人随即把箱子抬到修复台上。

  陆冼站到一边,沈自在从仓库拿出一把长钥匙,把箱子上陈旧的老锁打开,接着摘掉长锁,打开箱子。

  箱子里,端放着一件高约半米的西洋钟表,底色都是金色,保存非常完整,造型是一个上尖下宽的小花园,花园中间托着表盘,花园四周布满铜做的鲜花小鸟。

  陆冼伸手轻轻敲了一下其中一个金色小鸟,轻轻唔一声。

  这只金色小鸟居然是纯金打造的,光看外形,至少得有两百克。

  这些鲜花一直处于含苞状态,没有绽放,小鸟的翅膀也一直闭合。

  沈自在说:“到我们家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我听我爸说,那商人跟他说过,这叫千花百鸟钟,这些鲜花每时每刻都在不停地收束、绽放,跟跳舞一样,这些小鸟的翅膀也一直在忽扇忽扇地动,等到整点的时候,这只纯金打造的小鸟还会展翅高飞,往上升一截,然后再落回去。这表盘也早就不走了,我之前打开修过,没修好。”

  他说:“我之前还特意看过你写的书呢,书里有介绍修钟表的部分,也参考过别人的书,可惜都没修好。”

  等到现在年纪上来了,眼睛花了,手有的时候也抖了,沈自在就更不敢修了,拿着螺丝刀都不敢把钟拆开,怕拆了就合不起来了。

  他甚至现在就想退休了,刚才跟沈正清的争辩不过都是玩笑话,不服老而已。

  沈自在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我有生之年,能不能听到它响一次。”

  陆冼已经戴上桌上干净的一次性白色手套,拿起一支螺丝刀,问他:“能让我试试吗?”

  ……

  两个小时后,这件精美绝伦的钟表已经被陆冼拆得七零八落,拆下来的所有部件都分门别类放到大收纳盒的一个个小方格里。

  钟表底座上的机关设计复杂,层层叠叠的齿轮相互勾连,甚至一个套一个,非常复杂。

  像这种进贡给皇帝的钟表基本每一件都是孤品,如果其中零件不小心丢一个两个,还得专门找人定制,尺寸差一点都不行。

  陆冼试了半个小时,得出结论:“时间挺好调,就是这机关不太好弄,你看这里。”

  他戴着白手套的手指拨动一下其中一棵铜做的小草,无奈笑了下:“这草都是活动的,得前后摇晃。还有这里。”

  他拨动几下控制声音的机关,钟表底座立刻响起清泠泠的声音,声音连续,大小不一,像是风铃碰撞的声音。

  陆冼说:“这种艺术性极高的钟表,每一次报时都不是单一的叮叮声,而是像唱歌一样,声音清脆,有它独有的旋律。”

  他这话算是解释给沈正清听的,毕竟他在旁边认真听讲的样子,很像在学习。

  沈自在本身就是修钟表的高手,他知道难度在哪里,回道:“是啊,这些小机关最不好修了。”

  一旁的沈正清的确在认真听讲,然而他认真听讲的目的,只是为了确认这件文物多久能修好,这关系着他们计划的实施。

  他们打算,等陆冼把钟表修好后,再把这件钟表破坏掉,就说陆冼没修好,散架了,顺便再把这只纯金做的小鸟以及其他值钱的部件藏起来,就说陆冼拿走了。

  他爷爷这间老店里,并没有监控。

  就算陆冼报警,他也可以很快把东西找出来,就说之前忘记放在哪里了,现在想起来了,之前对陆冼的指控只是怀疑,不是故意的,然后再跟人道个歉,能有什么事呢?

  他们怀疑陆冼故意搞破坏,明明没修好,却骗他们修好;

  他们怀疑陆冼见财起意,偷走了金鸟,故意欺负他爷爷眼睛看不见。

  到时候编一篇小作文,往网上一发,有错吗?

  合理表达质疑而已。

  反正怀疑不犯法,用在污蔑别人清白上,却很有效。

  毕竟自证是非常耗时间、耗精力的。

  哪怕自证清白了,也无法阻止谣言在网上的传播,毕竟很多网友吃瓜只吃一半,从不关注后续的澄清,他们的注意力只会很快被别的更高热度的事件吸引走。

  到时候网友提起陆冼,都会骂一句偷金鸟的贼,多有意思。

  沈正清勾了下嘴角,心想,陆教授,你耗得起吗?你可是网红教授,到时候影响整个博物院的声誉,我看你要怎么办。

  沈正清已经迫不及待想看陆冼在网上拼命自证的样子了,他语气都有些急迫,问:“陆教授,大概什么时候能修好?”

  陆冼站起身:“五年。”

  沈正清顿时傻了:“多久?”

  陆冼又看眼这些机关,粗略估算一下:“运气好的话五年,运气不好的话,十年八年都有可能。主要我平时还得上班,不可能一天八小时来这里工作,只能抽时间过来。正好我弟弟今年高考,我这一年应该都没什么时间过来,只有周末了可能过来看一下,到时候我提前跟您说。”

  最后一句话,他是对沈自在说的,接着陆冼又问道:“您着急吗?”

  沈自在拍拍胸脯:“没事,我至少还能撑十年!”

  报仇很可能要等十年的沈正清:……

  他人都麻了,下意识骂出声:“什么破钟!要修十年?!”

  沈自在立刻狠狠瞪他一眼:“你懂个屁!老祖宗传下来的宝贝,十年修好了,至少还能再传几百年,稳赚!”

  沈正清被骂得不吭声,脸上的表情却分明不服气。

  陆冼摘掉手套,准备回家,却突然接到江诏的电话。

  电话里,江诏的声音格外委屈:“哥,你还在加班吗?什么时候回来?我好饿啊。”

  陆冼顿时一惊,无比心虚。

  他看眼时间,现在已经晚上九点了。

  完了,他来之前忘给江诏发消息了,这小子,饿到现在了。

  陆冼心虚完,又觉得有点好笑:“傻子,你不会点外卖吗?”

  江诏都快委屈死了:“我以为你很快回来啊,我也不敢做饭,怕你会买菜回来。”

  江诏转了下笔,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陆冼:“马上,半小时。”

  江诏又问:“你吃了吗?”

  陆冼摇下头:“没有,等下我们回去一起吃,我直接在路上买炒菜,你等我。”

  江诏:“嗯,那我挂了。”

  说完,江诏挂掉电话。

  听到陆冼说要吃饭的事,沈自在赶忙热情道:“晚上别走了,留下来一起吃饭。”

  “不了,我得赶紧走了。”陆冼拿起椅子上的大衣,套在身上往外走,急匆匆的样子活像正在应酬的丈夫被妻子催着赶紧回家。

  他笑了下,说:“得赶紧走了,家里人要等急了。”

  陆冼步履匆匆,很快开着车,消失在黑夜中。

  沈自在没反应过来,问:“他结婚了?”

  沈正清摇头:“没结婚,可能谈恋爱了吧。”

  沈正清看眼墙上钟表,啧一声,感叹道:“他女朋友好着急啊,这才九点。”

  此时此刻,江诏正趴在餐桌上,看着那些数学题,都没心情做题了。

  他数着手机里时钟界面的秒数,突然有种度秒如年的感觉:

  哥,你怎么还不回来,急死我了!